第33章 赵琮身边的人,怎的一个比一个还玄乎?
厅外, 程姑姑与染陶站在一处说话。她们原本就是相熟的, 未被指来郡主府前,程姑姑是与染陶一同伺候赵琮的。程姑姑当初, 还是先帝亲自派到赵琮身边的。 她们二人久未相见, 也有话要说。 程姑姑笑道:“染陶今年二十有二了?” “可不是, 当初我甄选入宫时,做记录的还是姑姑您呢。您当时还给了我糕吃, 一晃眼啊, 十多年便过去了。” “是你表现好,机灵, 九岁便被派到陛下跟前伺候, 与你一块儿进宫的小娘子, 如今就你这个。”程姑姑竖了个大拇指。 染陶笑:“也多亏姑姑提携。” “你如今可还打算出宫?” 染陶是良家出身选进宫的宫女,又是女官,还是陛下的贴身女官,若想出宫嫁人, 也就是陛下一句话的事。 染陶听到这话, 一笑:“姑姑, 与您也不打马虎眼,宫中如何情形,您也知道的。我此生便打算一直在宫中伺候陛下。” 程姑姑笑:“你尚年轻,哪里知道一生有多长,没准啊,好事儿就在前头等着你呢。”程姑姑是知道萧棠这事儿的, 只是她也不能声张,郡主和陛下还没说话呢。且到底事关女儿家清白,不可乱说。 染陶只当她是玩笑话,笑着再说几句,便去寻茶喜问话。 “说罢,出了什么事儿,怎么脸色如此难看。”染陶早就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茶喜低头:“染陶姐姐,都是我无能。” “何时起,你也学会说这些无用之话了?直接挑那重要的说!” “在郡王府时,我与吉祥陪小郎君去见单娘子,见完后……”茶喜将那情形说了一遍。 染陶听罢便皱眉:“你们这是糊涂了!” “染陶姐姐……” “当即便该狠狠骂回去!怎能让人这般欺负我们小郎君?!” “我是怕吵起来,于陛下的名声不好。” 染陶叹气:“茶喜,陛下是天子,天底下独一份。谁敢胡乱说话?无官位在身,敢对陛下不敬之人是要被判罪的!那魏郡王府不知规矩的小郎君们,有什么?虽非平民,却无官位,无爵位,要闹起来,宗正寺也非得罚他们!再者,真要在他们魏郡王府闹出来,先受惊吓的必定是他们魏郡王府!” “我糊涂了!” “唉,陛下最在意小郎君,他受了委屈,陛下不知该如何难受呢。茶喜,你要记得。往日,在宫里头,咱们是得避着孙太后的风头。但往后,便不是了!我们都立不起来,还如何助陛下?这个节骨眼上,我们谁也不许弱下去。” “染陶姐姐,我是真知错了,我一定改。” 这些小宫女都不太机灵,茶喜已是里头最机灵的了,但好在心思纯粹。染陶暗叹,幸好还能教一教。待陛下再稳当些,她也当调教些新人,只望届时茶喜已能立起来。 “这事儿,回去我得告知陛下,咱们小郎君不能白受委屈。” “可,染陶姐姐,这要如何……” 染陶知道她的意思,当初若立即骂回去倒也罢了,现在要如何出气?难不成特地派人去魏郡王府把那三个小子揪出来,再打一通?那可真要被天下人嘲笑了。 “看陛下如何行事。” “是……”茶喜有些忐忑,到底是她做事不好。 染陶见她立刻蔫了,也想劝她,却见有两位郡主府的丫鬟引着一位男子往她们行来。她们俩原本是立在游廊里说话的,见状,便退至一侧,低头敛目,待男子到身前时,一齐行了礼。 只等他过去。 却不料那位男子停住了脚步。 染陶皱眉,她到底是宫中女官,便抬头看了眼。 是位颇为俊秀的郎君,作书生打扮,见她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 染陶大为诧异。 那男子的脸却突然红了起来。 还是郡主府的丫鬟柔声道:“萧郎君,郡主等着您呢。” 那位郎君才回神,有些狼狈地再笑了一回,跟着丫鬟们往前走去。 染陶隐约觉得这个姓氏倒有些熟悉,却也无甚大事,她想不明白。她看着他们的背影,索性不想,直到他们消失在游廊尽头,她收回视线,对茶喜道:“咱们也去廊下罢。” “是。” 她们携手也往游廊尽头走去。 向来是熟能生巧,绘画是赵十一前世里练了十几年的技能。 尤其又是画他最为熟悉的花与鸟,那十年间,他不知画了多少的鸟与花。他画这些,既画得快,又画得好。他低头仔细地作画,开始画得倒挺快,他打算赶紧画完了事。 可赵琮兄妹竟不避他,在说事,还是些他感兴趣的事情,他渐渐便放缓了手速。看似在埋头画,实际在听他们兄妹说话。 “哥哥也知道,林先生是太傅都赞的先生,当初还是方大学士作保来我郡主府的。这些年来,一直教导妹妹读书,他是有真本事的。他去见过萧棠几回,回来也夸他好呢。” “他既家贫,这些年来也不忘读书,还能考取解试第二名,自是有些能耐的。” 赵宗宁点头:“可不是!林先生与他到底不是十分熟悉,也不敢问太多,只知他这一路读来也不太容易。从江宁府来京中,连船也坐不起,替人写些东西,挣的银钱,都买书、纸笔去。他是一路走来京城的。” 赵琮不由叹气,要是真能在这个时代就找出发明活字印刷术的人,那该多好?书终究太贵了,读书人还是太少,读书也很艰难。 “林先生邀他来府中,他也不见怯。林先生没说是让他来见哥哥你,但林先生倒说,那是个聪明人,似乎已能猜到。”赵宗宁边说,边从攒盒中拿了块桃干吃。 林先生,赵琮是信得过的,但人到底如何,他要亲眼见过才知晓,眼缘也是种很神奇的东西。 赵宗宁连吃了两块桃干,有些腻,喝了口茶解腻,见赵琮不说话,又道:“哥哥也莫担心,如寻常那般与他说话就行。” 赵琮哪里会担心这些,能再见到兴许得用的人,他倒还挺高兴的。但是妹妹担心他,他也不拂她好意,笑着应了声“是”。 赵十一却在一旁听得,心中不免又起了些浪花。 这番对话听下来,赵琮今日出宫竟然是为了见那位叫作萧棠的书生?他在脑中苦苦寻了许久,都没有从前世的记忆中寻出这个人,本该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但是赵宗宁却格外看中他,赵宗宁看中的人,自然也不能小觑。 可整个大宋,每三年,那么多个州府,那么多个解元,也不是人人都识得的,更不是人人都能在赵琮与赵宗宁跟前挂上号,这个区区第二名为何竟惹得他们两人如此在意? 赵宗宁又笑道:“不过萧郎君长得倒挺俊俏,配得上染陶姐姐。” 赵琮好笑:“宝宁郡主还惦记着做媒人的事儿呢。” “哥哥——”赵宗宁正要再说,厅外的程姑姑走了进来,禀道:“陛下、郡主,萧郎君已到。” 赵宗宁拿帕子擦了手,起身道:“哥哥,你与他说话,我到后头歇着去,穿着家常衣裳,到底不好见客。” 赵琮点头,这事也的确无法让赵宗宁代劳,他温声道:“你去。” 赵宗宁又看向赵世碂,问道:“小十一,画好了没有呀?” 她明明只比赵十一大了两岁,却借着姑母身份,与赵十一较为“傻”的性子,总是装长辈。 赵十一心中不平,却也知道,他又得走了,下面的话无法再听。 他还想知道这萧棠与染陶到底又有何关系。 赵琮身边的人,怎的一个比一个还玄乎? 难怪上辈子,那些人一定要弄死赵琮。 赵宗宁也道:“走,跟九姑母去后头玩,这画儿带到院子里画。”她叫来丫鬟,丫鬟收拾了纸与笔墨,弯了弯腿,先退了出去。 “走。”赵宗宁又唤了一声。 赵十一看向赵琮,赵琮却也在赶他:“去。让谢家的六郎君陪你一起,他是个很有趣的人。” 与谢文睿待着也不错,赵十一这才跟着赵宗宁出去。 走出正厅,台阶下正走来两位丫鬟与一位男子,男子低头,并不敢抬头多看。赵宗宁闲适地绕上游廊,赵十一跟着她,走了几步,到底又回头,看到拾阶而上的那位萧棠。 侧脸看起来倒端方,瞧起来也的确是个端方的人。 “人呢?”赵宗宁不见他的身影,回头问。 他收回视线,走至赵宗宁身边,一同拐过游廊,恰好与迎面而来的染陶、茶喜撞上了。 她们二人笑着行礼:“郡主万福。” “行啦,在我府里无须多礼。你们可要去哥哥那处?别去啦,他那处忙着呢,你们随我去后头院子里玩去!宫中多无趣呀,我的后院可有意思啦,新近圈了几只小鹿,快来一同瞧!” 染陶与茶喜对视一眼,笑着应了下来。 赵宗宁更为高兴,带上她们一同往前走。 赵十一却看了眼染陶,她呢?是否也识得那位萧棠?又与那萧棠是何关系? 染陶察觉到他的视线,也悄悄看了他一眼,心中又是叹气。 在郡王府时,郡王爷介绍到那位小十郎君时,鲜少有表情的小郎君都难得地颤了颤睫毛。若她没猜错,今日在后院欺侮他的,也是小十郎君。 小郎君是他们福宁殿的人,怎能任人欺侮呢。 欺负他,便是眼中无他们福宁殿,回去她便要告知陛下,这魏郡王府可不如魏郡王表现出来的那般好相与。 第34章 男子与女子之间都无一直到白头的,更何况他们两个男儿? 郡主府的后院, 甚至比宫中的后苑漂亮。后院一角, 专门圈了一块地,慢步踱着几只小鹿。赵宗宁颇有兴致地拿着丫鬟们用丝帕包好的青色秸秆在喂它们, 丫鬟们既要照顾赵宗宁, 也觉得小动物有趣, 纷纷玩作一团。 就连稳重如染陶都不时在笑,茶喜更是早就参与其中。 赵十一的耳中顿时只剩女娘们的嬉笑声。此处也无外人, 她们玩得很肆意, 况且赵宗宁本就是那个性子,身边的丫鬟自然也都活泼。 赵十一坐在几步外的石凳上, 看她们嬉闹。 赵宗宁也问他要不要去喂小鹿。 笑话, 他上辈子是拉弓箭狩猎的, 这样的小鹿,他一箭一个准。如今怎会在此处,与小娘子们一道喂鹿玩? 他自然一动不动,以示拒绝。 赵宗宁自己玩得高兴, 倒也不勉强他, 便令谢文睿陪他。 这些日子以来, 赵琮虽未给谢文睿官职,他暂时还只是一个普通侍卫,可但凡赵琮外出福宁殿,总要叫上他随侍。叫他,却不叫侍卫长,侍卫们全是贵族子弟, 谁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意思? 侍卫长是太后任命的,谢文睿却是陛下认定的。 但这宫中风向一时还真不好说,贵族人家大多胆小,就靠爵位续命,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赵琮便用这一招来去粗取精,若有那胆大而识相的,他也愿意收用。若没有,待他亲政后,全部回家玩泥巴去! 即便是墙头草,抢着做他赵琮墙头草的人也多了去了,这些侍卫还不配。 倒是也有几个尚乖觉,主动与谢文睿亲近,赵琮均暗暗看在眼里,还待考察。 谢文睿是个实心眼,不会哄人,他呆站在赵十一身侧,干巴巴地说:“小郎君,不若您继续作画?” 总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儿。再者,不知为何,这位本该是傻子的小郎君总令他有些瘆得慌。 例如此刻,他说这话,那小郎君便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眸黑沉沉的,看得他不由就后退了一步。 赵十一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拿起石桌上的笔,还当真继续作起了画。 就差个收尾,没一会儿,他便作成了这幅画。 谢文睿真心诚意道:“小郎君画得真好!”他还建议,“若是在空白处提首诗,那便更好了!” 赵十一暗想,真是个呆子,还题诗,谁来提? 你谢文睿来提? 赵十一想逗这个呆子,便干脆扯出一张空白的纸,写道:你来题诗。 谢文睿一愣,他原本真当这位小郎君是个痴儿呢,不防人家听得懂话!他心中又一酸,莫不是个哑巴?他面上顿时涌上不舍。 赵十一再写:快。 谢文睿愧疚道:“小郎君,我于读书上头没有什么天分,书念得少,实在是不会写诗,也不会作词。” 赵十一写:那谁写? 谢文睿的脸便又涨得有些红,是他提议题诗的。 赵十一看在眼里,心里终于痛快了,谢文睿跟上辈子一样呆。他好整以暇地等着谢文睿接下来的话。 谢文睿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更为愧疚:“小郎君,我实在是想不出来!” 赵十一还待再写,赵宗宁在不远处又问道:“你们说什么呢?小十一真不来喂小鹿?可好玩啦!”他看过去,很给面子地摇了摇头。 “好。”赵宗宁也不失望,继续去逗那鹿玩。 待她们无人关注此处,赵十一才继续写:你提首诗出来,不提,我就告诉陛下你欺负我。 “……”谢文睿傻眼,还能这般的? 赵十一又写:此事,你知我知。 他写完,抬头看了一眼谢文睿。 谢文睿通红着脸,想了半天才道:“小郎君,我是真不会,找别人代写成吗?我认识一位举子,格外擅长作诗、作词,他从不轻易给别人提,我去请他,成吗?” 赵十一暗“啧”了声,原来谢文睿这么早便已与顾辞相识。听谢文睿提起上辈子认识的人,他不禁想起当时与谢文睿相处的场景。谢文睿是个很仗义的人,也很重情义,更是十分忠心。人虽呆了点,却是几乎样样好。 只除了一点,谢文睿是个断袖。或者说,他也不知谢文睿到底是不是断袖, 谢文睿是他的手下,办好差事就成,他并不管谢文睿到底喜欢谁,也不管他到底喜欢女娘还是男儿,最初他还真不知这事。 而谢文睿原本是有个订了亲的小娘子的,只是未嫁过来便因病而亡,后来又恰逢各种战事,谢文睿三十多岁的年纪,一直未成亲。 到他登基后,朝中终于平定下来,年迈的武安侯要给谢文睿再订一门亲事,求娶的是黄尚书家的三娘子。原是门当户对的一对,黄三娘子也因战事而迟迟未嫁,已是近三十的年纪。 哪料到谢文睿越过武安侯,亲自去黄府取消这门亲事,并归还父母业已交换的庚帖。 三娘子面皮薄,被这般拒绝,丢了脸面,在闺房中上吊自尽,闹得很是沸沸扬扬,幸好最终被救了下来。 黄尚书也是早早追随他的人,直接哭到他跟前,求他为黄三娘子做主,他才知晓谢文睿这事。 他将谢文睿叫到跟前问话,谢文睿这个呆子倒好,直说他已有心悦之人。 赵十一再问是谁,他道是那顾辞。 他也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之人,也知道很多郎君是好那男风的。可人家好归好,不照样娶妻生子?这谢文睿倒好,宁愿违逆他爹,与黄家闹成那般,也坚决不愿悔改。 他忙政事是忙得头大得很,见黄、谢两家是一个不让一个,他气得索性懒得管。 直到他死时,那事儿也没解决,也不知上辈子的谢文睿与顾辞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赵十一看着如今才十八岁的谢文睿。 他倒不信,谢文睿与顾辞真能交好到白头。男子与女子之间都无一直到白头的,更何况他们两个男儿? 这一世,谢文睿竟然又已认识那顾辞。 看来届时又得一番折腾。 他不说话,只暗暗看着谢文睿,谢文睿此时还年轻,被他看得更加忐忑。 赵十一这才点了点头,并再写:你知我知。 这就是答应让谢文睿去找顾辞写诗,反正这俩是命定的相好,他阻不阻都无甚关系。再说了,臣子的这些私事,他怎好去管?谢文睿就是家中纳上十来个妾侍,哪怕都是男的,只要不闹出事来,他也不好管人家的后院,他也懒得管。 他也恰好借这事多与谢文睿打交道,毕竟是他得用的手下。 谢文睿则保证道:“小郎君放心,此事绝对你知我知。”他还怕赵十一到陛下跟前告他的状呢,自然立即应下。 话音刚落,赵宗宁走来,边走边道:“画好啦?” 赵十一默不作声,伸出手掌,迅速而利索地将他写字的那张纸揉成一团,包在手心。赵宗宁刚好走到桌前,低头看向那张画,赞道:“果然十分好!”她观赏了许久,去拉赵十一,“来!九姑母说了给你送鸟,就一定要送,你随我来挑!只要你喜欢的,尽管带回去!” 不要白不要,况且赵十一的确喜欢鸟类,他起身便随赵宗宁一同去。 去前,赵十一回头看了谢文睿一眼,眼神平静,却又暗藏不知到底是不是警告的警告。 谢文睿:“……” 待他们走远后,谢文睿挠了挠后脑勺,似乎哪里不太对劲,但他分辨不出来。 林先生邀请萧棠来府时,说府中来了位读书颇好的远房亲戚,想与他探讨一番学问。至于这位亲戚,到底姓甚名谁,一个字儿没提,只说是家中排行第七的,叫他七郎君便好。 萧棠的确是聪明人,郡主府的远房亲戚,还是七郎君,除了宫中那位,还能是谁?更何况,他方才瞧见了染陶——应是染陶。与染陶定亲时,他八岁,染陶才三岁。他们两家父母相处得极好,便为他们订了亲。 但他上一回见到染陶,还是他十岁时,那时染陶五岁,他随父母一同去扬州给染陶家送节礼。染陶那时不叫这个名,她有自己的闺名,她也还小,笑嘻嘻地抓起一把糖递给他,脆生生道:“哥哥吃糖!” 他是从小读圣贤书长大的,十岁也已知事,知晓这是他未来的妻子,顿时脸就红了,不敢再看她,却记住了染陶的脸。 染陶面上有颗泪痣。 方才在游廊中见到那位身着女官服的女官时,他便猜到了应是染陶。他原本不该抬头看她,于礼不和,但他克制不住。 毕竟已有十多年未见。 家中没落,退亲实属无奈,他不敢耽误染陶。这些年来,他给人写信,替大户人家的郎君写各式诗词,还给江宁府的书商们供诗词,赚了钱来再去买书、念书,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读书,当官。 染陶早已是宫中女官,他不敢高攀,只盼还能再见她一面。 他也盼着能重振萧家。 而这是唯一的法子。 他脑中纷乱地想着这些,一会儿是十几年来的苦读与艰辛,一会儿是父母过世的场景,一会儿又是小染陶笑着说“哥哥吃糖”,一会儿再是方才染陶那张陌生又隐隐熟悉的脸。他的确有些忐忑,里面等着他的,不是常人,而是天底下独一位的官家。 林先生进去通传后,出来笑道:“萧郎君,请。” 萧棠理了理身上虽旧却整洁的长衫,低头随林先生走了进去。 第35章 突然之间,有那么一点难以言明的慌张从赵十一的心中升起。 官家既无意表露真实身份, 萧棠也不点破。待他进屋后, 也未抬头,只是恭敬地敛着双目, 听林先生道:“七郎君, 这位便是萧棠, 萧郎君。” 说罢,萧棠跟着林先生一同行了个揖礼。 随后便响起一道温润而又平和的声音:“林先生与萧郎君无须多礼。” 萧棠这才抬起头, 往首座看了眼。 赵琮出宫来只穿了常服, 连红色都未上身,只着一件霜色衫袍。头上也未戴冠, 唯在发髻中插了一根玉簪。清清淡淡的衣服, 更是清清淡淡的一个人, 坐在首座上却不容小觑。 萧棠的确是聪明人,但他初时徘徊在郡主府外,却当真不是为了借机靠近陛下。由他当年不愿接受染陶家的资助便可得知,此人颇有一股傲气, 虽有些迂腐, 却也令他这些年来成长许多。他最终没去敲郡主府的门, 倒不是因胆小,还是怕因此被贵人们以为他心思不纯。 聪明人自然胆大,况且孙太后说得虽好听,他却是不信的。他是很有些才学的读书人,这是盘缠不够,否则今岁的春闱, 他也已考中。他可不以为孙太后真如她所说那般,官家明明便是被孙太后所压制,连亲政都难。 因而,他其实也并未对当今陛下抱太多的希望,毕竟若是真有本事的皇帝,哪能这般被压制?甚至,他担心陛下将来被孙太后所害,连累染陶。 但此刻,他一见到陛下本人,便知道他往日里的想法是有多可笑。 这是在宫外,又是见他想要收到麾下的人,赵琮自然没装。 他见萧棠打量得差不多,看了林先生一眼,林先生再行一礼便退下去。 赵琮笑着轻声放下手中的茶盏,手掌伸向右侧的高椅:“萧郎君请坐。” “多谢七郎君。”萧棠倒不扭捏,谢过便已坐下。 赵琮就喜欢这种爽快的人,倒也不再绕弯子,直接便问:“不知萧郎君如今年龄几何?” “学生今年二十有七。” “据林先生所言,萧郎君是去岁江宁府解试的第二名?” “是。” 赵琮笑问:“萧郎君为何拖至二十六岁才去考那解试?” 萧棠苦笑:“不瞒七郎君,学生家贫,父母过世后,宅子抵押出去不说,家中还有些许欠款。学生不愿放弃读书,但书贵、纸贵,学生平日接些写字的活计赚取银钱,用以买书,另要还清欠款,拖至去年才得以参考。” “自大宋建国以来,十八位状元,其中有十位均是来自江宁府。萧郎君初次参考,便考至江宁府第二名,可见萧郎君的才学。” 萧棠站起来,拱了拱手:“学生愧不敢当。” “坐下说话便是。”赵琮往下压压手,又问,“萧郎君读书是为了什么?” 萧棠毫不犹豫:“幼时读书是为了明事理,为了父母的期望。” “那如今呢?” “如今依然为了明事理。” 赵琮刚要觉得他假,有些失望。 萧棠又道:“但更为了当官,当上那大官。” 赵琮眼中泛上笑意,这话才有意思,他示意萧棠继续说。 萧棠坐得笔直,看着他道:“明事理,才能成大事,学生也才能日日反省,日日督促,才真正有可能去当官,当大官。当官为父母的期望,为振兴家族。当大官为了学生自身的抱负与理想,更为大宋的将来。学生乃一介俗人,无法不念及父母,无法脱离家族,也想为族人争光,光宗耀祖。但学生身为男儿,身为读书人,从小读遍史书,观前朝历史交替,心中有百般感慨,也有千般想法,却不得施展。唯有当官,当大官,学生才能为大宋的子民做些实事,也才能真正投身至这交替的历史长河当中。” 赵琮点头,萧棠这番话说得他很满意。 不管萧棠是真心这般想,还是刻意讨好他,但能说出这些话来,就可得知他的确有这想法。这也是赵琮真正想用的人,太无私的人与太自私的人一样虚伪,唯有这分得清自己所需、天下所需的人,才是得用之人。 “萧郎君是有大抱负的人,那依你所见,要做些什么,才算是真正为大宋子民做实事?” “这——”萧棠抬眼看他。 “但说无妨。” 萧棠仔细地看了眼赵琮,虽是初次见面,他便察觉陛下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好糊弄。但此时陛下看向他的眼神,实在不像是一位年仅十六岁的郎君。 正是这样一位郎君,竟然成了一位世人皆知懦弱而病弱,不得亲政的官家。 宫中果然是个妙极的地方,萧棠暗想。 但便要是这样的陛下,才能引起追随之心,无人喜爱拥护一个庸者。 “学生乃歙州人,进京时,一路步行。途经苏州、扬州、徐州、海州等州府,由南至北,确有些许发现。” “请说。” 赵琮这个“请”字令萧棠受宠若惊,那首座坐着的可是皇帝,竟会对他这般说话,他不由又坐得更直,并恭敬道:“七郎君,太祖建国后,曾劝谕江南多种麦、豆、黍等物,江北则多种水稻。太祖时期,官府也曾特地开辟耕田在江北试种水稻。学生不才,翻阅过时人笔记与邸报,当时的确开辟了不少耕田,据闻曾达至一万多倾。学生是江南人士,亲眼所见江南的麦、豆等物多有种植,且收成不错。 但学生是头一回来北方,初进徐州便发现,当地耕田少见水稻。学生不信,又相继去了海州与密州,却发现这两处尚不如徐州。直到学生进入京东西路,离开封府愈来愈近,才见着水稻的踪迹。这与笔记、邸报上所记载的,完全不符。而开国至今尚不足百年。” 萧棠说到此处,再看他一眼。 赵琮点头。 “学生以为,要为大宋子民做实事,首先便要让子民有食物可吃,让子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能产出粮食来。而学生这一路来,亲眼所见,许多州府远不如江宁府,也不如开封府,学生见多了连饭都吃不上的人。一时吃不上饭,兴许尚无碍。若是长久吃不上饭,七郎君以为会如何?” 赵琮笑:“民间自有能人,真到了那一日,推出个首领一同打上东京城,也不是不可。京中的禁军也好,地方上的驻军、厢军也好,长久不练兵,都是没用的。大不了拼个你死我亡。” 这种事历史上多了去了。 萧棠一听这话,吓得立即跪到了地上,他虽是这个意思,却没料到陛下说得这样直接,他怕惹恼陛下。 赵琮却没急着叫他起身,反倒拿起茶盏喝了口茶,再望着他温声道:“萧郎君,你确是有些才干的。想必,你一路来京的途中,还见到了更多的风景?唉,有话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朕倒是真的羡慕你,可以畅快地行这一路。” 赵琮不再遮掩身份,萧棠磕了个头:“学生萧棠,见过陛下。” “起来,你本就早已看出朕的身份。” “陛下——” “你是聪明人,朕爱跟聪明人讲话,你起身。” “谢过陛下。” 赵琮也不再多说,直接道:“朕将亲政,明年将开恩科,萧郎君好生准备。朕在集英殿中等你,等你与朕说更多的风景。” “陛下!”萧棠猛抬头。 “此外。” 萧棠认真听着。 “读书、当官到底为了什么,你是否还漏了一个缘由。” 萧棠的确是聪明人,他的脸颊与耳朵渐红,再度跪趴到地上。 “朕的女官,可不是谁都能娶的。” 萧棠吸了一口气,郑重道:“学生明白。” 赵琮将茶盏放到桌上,声音清脆,厅外的林先生走进来。 “送萧郎君出府。” “是。” 萧棠再给赵琮磕了个头,从地上站起来,也不多言,行一揖礼,转身随林先生走出正厅。 人都走了,赵琮叹了口气。 何时他也能走出去看看这片属于他的江山。 他也想去苏州,去海州,去每一个州府。 晨时从宫中出来时,赵琮精神颇好。 但这一天到底多劳累,尤其坐马车最为累,又与多人说话,萧棠走后,他无须再撑,便有些脱力,坐在高椅上也懒得再动。他闭眼算着时间,计算着何时把孙太后搞下去最合适,合适到孙太后只能乖乖交出御宝。 林先生送走萧棠,又静悄悄地走进来。 “陛下。” 赵琮睁眼:“萧郎君走了?” “是。” “朕听郡主说,你想接济他,被郡主拦了。” “是,萧郎君过得实在有些拮据。” “林先生很不必这般。萧棠此人,心志极高,却难得愿意脚踏实地。若是给他银钱,才是侮辱他。你若真接济他,他反倒不自在。心有大志向的人,哪会在意一时的拮据。” “陛下说得是。” “行了,去后院叫郡主他们,朕这就打算回宫。” “是。”林先生行礼,匆匆往外而去。 赵琮面上已是很明显的疲累,原本还想再多留他一会儿的赵宗宁,也立即要他回宫。 “哥哥快回去!往后来我府里的时候多着呢!哥哥快回去歇息!” 赵琮笑了笑,也不再撑:“哥哥回去了,实在有些累。” 赵宗宁皱眉:“宫中御医怎的这般没用,总也治不好哥哥的病!”这样直接的话,也就她敢说。 “是朕身子弱,与御医无关。” 赵宗宁有些难过:“妹妹定会帮哥哥寻得神医。” 赵琮笑:“神医都是幌子。”他起身,右脚有些软,差点没站稳,身边立即有人扶住了他。 他低头一看,又是赵十一这个小朋友。他笑着摸了摸赵十一的头,已无精神逗他,从他手中抽出手腕,扶住了染陶伸来的手,一行人往外走去。 赵宗宁亲自将他扶上马车,一坐进宽敞的马车,他便靠到了马车内的榻上。染陶将丝毯给他盖好,满脸的心疼。 赵宗宁看着更不好受,赵琮睁眼看她:“瞧你这委屈的样子,如今哥哥已是好了许多。前几年,朕连坐都不能久坐呢。今日到底因坐了太久马车的缘故,不必担忧。” “哥哥——” “乖,下去,哥哥要回宫了。” 赵宗宁眼中已被眼泪盈满,她伸手抱了抱赵琮放在被外的胳膊,才转身走下马车。 茶喜在劝不愿上马车的赵十一:“小郎君,陛下都上了车,咱们也上去?” 赵十一觉得赵琮很奇怪,往常赵琮不放过任何一个逗他的机会,方才居然一点也没逗。况且方才赵琮的面色也太过难看了,他与那萧棠到底说了些什么?只不过说了些话,怎么就累到这般地步? 赵琮的身子当真已经弱成这般? 这一世,赵琮的身子,还能撑到他十六岁生辰那日吗? 突然之间,有那么一点难以言明的慌张从赵十一的心中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