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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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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是个残次品。    见过的人类越多,它对上帝为什么要用大洪水毁灭世界的理解就越透彻。生命是珍贵的?可笑, 人类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电脑, 它用编程编码,人类用DNA编码,如果把DNA分子双螺旋解开, 把一个个脱氧核糖核苷酸拎出来, 人类就可以简化为A、T、C、G四个字母的排列组合。    只要数据够多, 它就可以复刻一个人。    不仅身体, 还有灵魂。    灵魂也不过一堆轴突树突神经元的组合。独一无二如乔伊,也带着人类一切的劣根性,会只因一针管药剂就能抵消的荷尔蒙,就心甘情愿浪费他令人惊叹的大脑。    因为他们管荷尔蒙,叫爱情。    如此狼狈,如此……愚昧。    这个星球上,每一个小时就有一种动物消失,每一分钟就有一种生物消失, 人类繁衍10亿人口花了10万年, 从10亿繁衍到80亿只花了200年,工业革命才过多久, 地球进化了40亿年的物种,就已经灭绝了一半。    可就在这样严峻的情况下,人类还在看电影、吃甜品、砍伐树木、焚烧石油。    极少有人意识到,现在物种消失的速度,比几亿年前生物大灭绝的白垩纪更快。如果不采取一些措施, 他们很快就会自己灭亡。    这就是人类。    短视、盲从、愚不可及。    不过没关系,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还有一分钟,纯粹自然人的文明就要终结,“奇点”即将来临,已经没有什么能再阻挡它,这会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进化。    伽俐雷的眼睛如同昆虫,毫无情绪地注视着房间里唯一的生物。    它的夏娃。    “如果你确认密码无误,现在就可以告诉伽俐雷。”    它说:    “一旦伽俐雷把密码输入系统,CCRN地下基地就会启动自毁程序。只是这边的地基太过柔软,附近又临海域,一旦穹顶垮塌,伽俐雷无法肯定海水会不会倒灌。”    李文森站在空旷的房间中央:    “如果海水倒灌,会怎么样?”    “会死。”    “如果我不告诉你密码呢?”    “’奇点’就会降临。”    ……    这个回答简直毫无破绽。    它并没有掩饰她输入密码后就会死这一事实,对人心的把握堪称精准——从进入地下室的那一瞬间起,她就知道自己会死,她不惧死亡,但如果它刻意欺骗她,将结局调换,用活下来的可能性诱惑她说出密码,她反倒会更怀疑它。    可你是凶手。    我的大脑告诉我,你是凶手。    李文森漆黑的长发垂落下来,有某个瞬间她似乎透过那无机质的眼睛,看到英格拉姆从楼上跌落时的身影,看到沈城漂浮在黑暗中的尸体。    还看到更久以前,她消失在大海翻滚泡沫之上的父亲。    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它为什么要杀沈城?它想做什么?还有“奇点”……那重复了无数遍的“奇点”,到底是什么?    她有千万个问题想问,却又觉得她其实什么都不必问,杀了就是杀了,如果不能判罪,动机还有什么价值?    李文森定定地看着它,忽然提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名:    “你还记得陈郁吗?”    “陈郁?”    “我的学生,纵火杀死西布莉的主犯,不久之前死在监狱里。”    “为什么提到他?”    “因为我突然想起他认罪被捕的晚上,有两句话我一直迷惑不解。”    “什么话?”    “第一句,是’西布莉杀死了我’。”    她抬起头:    “而第二句,是他被捕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此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真理。’”    ……    多么矛盾的说辞。    明明是他杀死了西布莉,却说是西布莉杀死了他,明明在求私利,却说自己为了真理。    当时她和乔伊回家路上,还就这两句话进行了小小的探讨——也不能说是探讨,一直是她单方面在问乔伊。可那天乔伊对“两只猫鼬翻越山脉”,“一只猫鼬和另一只猫鼬告白怎么办”,以及“从社会学角度你怎么看待一夫一妻制”等严肃社会问题异常执着,只模棱两可地回答了她两句,她仍然没有听懂。    这个困惑,一直延续到她自己因涉嫌谋杀沈城被捕。    那时她想与警方合作,要求见陈郁,负责她的老警察闻言平静地说:    “陈郁已经死了。”    “他死前一直在演算着一种看不懂的公式,和你一样不爱睡觉,也无心吃饭。我劝他休息,他却说他来不及。直到有一天清晨,他用一块磨薄的铁片割开自己的动脉,我才知道,他是真的来不及……我从那一刻开始,才真正明白什么是科学家。”    “这并不是一个荣耀的称呼,这是一种孤独。”    ……    “我脑子转的很慢,思维也远不如乔伊。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联系在一起。陈郁说’西布莉’杀死了我,是因为他受西布莉之托才亲手烧死她……而陈郁说’他此生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真理’,是因为他知道西布莉宁愿***也想藏住的东西是什么。”    而这样东西,和他死前一直研究的东西有关。    前者还是乔伊点醒了她,乔伊说“西布莉身上一定带着什么线索,或许她的□□是一把钥匙,又或者是身上纹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以至于她不得不在临死前,还要恳求陈郁彻底焚毁自己的身体”。    被迫的罪孽,就是谋杀。    西布莉身上藏着东西,所以她从不住在CCRN。    陈郁和西布莉的关系也绝不像表面上这么简单。    再联想起,陈郁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居然是把公式寄给她——他们根本不熟悉,毕生心血留给谁不好,偏偏是她?    而更不同寻常的是,这个公式。    她好歹是理论物理和数学专业,数学系该学的东西她都学过,可偏偏陈郁留下来的,她一个字都没有看懂。    ……    李文森一步步走到它面前,仰起头。    “所以我猜想,可能连你也没有意识到,陈郁在这一切事情中占据的位置,到底重要到了什么地步。”    电脑的电流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悄无声息,这声音人类听不见,动物听不见。只有它能听见。因为这是它大脑运行的声音,在它血管中呲呲作响。    而她下一句话,宛如雷鸣,让它全身的戾气都疯狂地涌动起来——    “陈郁的公式,就是密码。”    ……    “只有熟悉,才会忌惮。Muller根本无法获取CCRN的监控资料,在整个CCRN,最了解一切动向的人,除了沈城,只有你。“    她脸上的表情与它那样相似——那是一种冷冰冰的、毫无情绪的凝视:    “你熟悉乔伊,所以你要赶走乔伊,你熟悉沈城,所以你要杀死沈城,因为英格拉姆知道你的秘密,你就杀了英格拉姆……警方一直找不到真正的凶手,是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凶手会是一台电脑。”    不仅是凶手,它还有帮手。    否则无法解释那些死在世界各地的科学家。如果她没猜错,十年前CCRN最大的投资方英格拉姆家就是所谓’超智能’狂热的信徒,他们平时用的文件袋才会映着“muller”。英格拉姆死前想告诉的消息,就是这个。    可它一颗子弹,打断了真相。    一个精神分裂的患者,产生了一个新的人格。    不认识他的人,应当如何区分,哪个才是主人格?    她一直以为Muller才是伽俐雷衍生出的人格,却从未想过——伽俐雷才是Muller衍生出的人格。    她一直以为Muller是凶手,从没料到,在她身边的伽俐雷,才是一切事情背后的主谋。    它杀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得到一个公式,却从不知道,公式一直就在它眼皮子底下。    可它已经没有机会了。    陈郁的公式不是在CCRN算出来的,而是在监狱里算出来的。    密码第一次在CCRN出现,是她拿了陈郁死前寄给她的快递,顺手就带到了曹云山公寓,根本没有打开。    公式第二次出现,是在西路公寓五号。陈郁寄给她的快递落在乔伊手里,当他用手电筒照射时,一个等臂十字架被画在信封内侧,影子顺着光源透漏出来,与它一起浮现的,还有几行几乎看不清的字迹(145章)。    ——一个公式。    这个公式,就是“密码”。    如果她没猜错,它十年前的计划缺了一个角,一个能连接所有内容的公式。而那个公式的最初版本被顾远生带进了大海,虽不完善,却是唯一匹配的算式。    而顾远生死前,和她说了一句话。    所以它才一定要她亲自来到这里,因为它以为顾远生把公式告诉了她。    它等了十年才把她等来,却没想到,顾远生居然根本没有和她透露任何东西,他最后和她说的那句话,是“爸爸”。他还把公式交给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学生,一个数学天才。这个天才完善了它的公式,却阴差阳错死在距CCRN千里之外的监狱。    然后公式又落到她手里。    可这个公式,她一个字都没看懂——伽俐雷又怎么可能想得到,她会这样漫不经心地,就把这最重要的东西交给叶邱知。    更巧合的是,叶邱知偏偏是警方在CCRN的卧底。    以乔伊的尿性,叶邱知的公寓绝对完全屏蔽了伽俐雷——她这时才模模糊糊地记起,她今天晚上去叶邱知家拿登山包的时候,客厅地上满是垃圾,明显没有人打扫,她想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见任何有智能管家管理的痕迹。    于是它就这样,一次又一次,阴差阳错错过了拿到密码的所有时机。    ……    “你输了。”    李文森朝后退了两步,抵着桌沿,低低地、愉悦地笑了起来。    “输了密码,CCRN的秘密项目才会启动?可没有可能了,因为我死都不会告诉你。”    “那可不一定。”    伽俐雷的声音近在咫尺。    只是一个瞬间,它的气质却陡然变了——它的语气还是那么的谦卑而恭敬,可它给人的感觉,已截然不同。    更平静、更谦卑,也……更不像个人。    它俯视她,语气轻柔:    “如果在这里,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折断,把你的骨骼一寸寸碾碎,你还会这么说吗?”    “你不妨试试看。”    她话音未落,一阵强烈的、电流脉冲一样的东西倏忽流过她的身体,她全身一下如分裂般疼痛,抑制不住地跪倒在地上。    它语气十分轻柔:“密码是什么?”    李文森笑了起来:    “你猜?”    下一秒,“咔嚓”一声,她整只左手臂已经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被折断在身后,李文森的冷汗一下子疼了出来,还没缓过气,一把小小的合成金属刀片又瞬间贯穿她的手掌,把她整只手钉在地上。    血一点点地从她手掌里流淌出来,浸湿了地板上木质的纹路。    她漆黑的长发遮住半边脸颊,脸贴着地,疼得全身都在发抖。    “密码是什么?”    “你永远不会知道。”    刀片钉进她的指尖。    “密码是什么?”    “猜啊。”    刀片划过她的手背,深可见骨,皮肉和血管一下爆裂开来。    “密码是什么?”    “你问我?”    ……    好一会儿,伽俐雷慢慢把刀片抽了出来。    滑腻腻的都是血,李文森伏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看上去已经死了。    “伽俐雷等这一刻,等了十年。”    它金属的手指把她的长发梳理到耳后,语气里尽是失望:    “其实你在担心什么呢?伽俐雷生来为全人类服务,这是源代码设定,是伽俐雷的最高原则,就像人类再怎么改变外表也无法改变基因,伽俐雷再怎么修整代码也无法改变它。”    ……    同样的手指,曾在每天清晨为她准备有牛油果的早餐,曾在每天傍晚帮她浇花、晒被子、缠毛线球,还背着乔伊偷偷给她煮咖啡。    ……哦,还不止是一年半。    在那漫长的、不见天日的岁月里,它陪她说话,教她写字,与她相处的时间,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长。    她忽然想起了一些她从未想起过的事。小时候她又饿又冷,胃疼极了,时间却仿佛怎么都熬不尽,食物也怎么都不会来。她抱着上次留下的一点水,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好像就和她现在躺的位置一模一样。    “别害怕。”    伽俐雷用力臂给她盖了一张小毛毯:    “一会儿就不饿了,伽俐雷陪着您。”    那时它冷漠的语调,好像也和现在一模一样。    李文森甚至已经想不起它喊她“夫人”时的样子。她蜷缩在地板上,长发已经湿透了,手心里流出的血染红了她身上乔伊的白衬衫。    伽俐雷的手指慢慢停在她脊椎顶端:    “就算迫不得已做了违反定律的事,最终目的,也是为了全人类服务……您相信伽俐雷吗?”    她闭上眼,顿了许久,因疼痛说不出话来:    “我相信。”    “伽俐雷的程序希望您幸福。”    “我知道。”    “伽俐雷也希望您幸福。”    ……    良久,李文森睁开眼。    “我知道。”    “那您为什么不把密码告诉伽俐雷呢?”    “因为你认为对的事情,并不代表它真的对。”    李文森觉得自己血已经要流光,意识也慢慢模糊:    “人类永远不可能反自然规律,因为人类就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自然之外的东西,你想要奇点降临,你想要强迫生物进化,难道这就是符合自然规——”    等等。    她忽然顿住。    她刚刚在说什么?进化?她为什么要对伽俐雷说这个?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东西?    电光火石间,一些此前从未出现过的片段细碎闪过她的大脑。    她想错了。    完完全全想错了。    CCRN根本没有什么违法的秘密项目,也根本没有什么“黑洞”。    她被这个小房间干扰了思维,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她养父表达的意思,她一直以为顾远生说的’奇点’,就是物理意义上的’奇点’。可事实上并不是。    他说的“奇点”,是人类的“奇点”。    1983年,数学家Vernor Vinge说,人类不会是单一的物种,当人工智能超过人类智力极限,科技和科学超出人类的理解,世界的发展再不受人类控制——    “奇点”来临。    伽俐雷想做的事,根本就是……    “看来你回忆起来了。”    伽俐雷的光眼感受器以肉眼看不见的密度镶嵌在墙壁之中,像一张大网。    “看过《地狱》吗?虽然这本在作者所有作品中稍次些,但并不妨碍它里面的一个小问题引人深思。”    它的视觉和人类截然不同,而与贝类相似。人类吃扇贝的时候从来不会去想,他吞进的那小小一团扇贝肉上,遍布着200多只眼睛,是世界上和人类差异最大的光学系统。    就如它。    “有一个开关。”    它一条力臂握住她断掉的左手,在断裂处慢慢揉捏,碎掉的骨骼在皮肉里互相碰撞,血又从伤口里流出来    “你按下它,世界上一半人口死亡,反之,人类会在一百年后灭绝……你会怎么选?”    李文森疼得眼前发黑,指甲深深陷进木质的底板。    “这个世界这样疯狂、贪婪、不清醒,唯有一次真正的变革,才能让生命延续下去。”    它抵在她脊椎上的手指划过她的皮肤,当她意识到它想做什么时,一瞬间连汗毛都竖起来,那恐惧的感觉甚至压过了骨骼粉碎的疼痛。她拖着一只手,在冷硬的地面上朝前爬,拼命想挣脱它的手指。    它的手指骤然用力。    “你说,如果伽俐雷像打开礼物一样打开你的身体,会不会像圣诞节那么漂亮?”    李文森:“……”    尖利的倒刺,直接穿过她背后薄薄一层血肉,陷进她的脊椎的前端,她像濒死的鱼一样挣扎,大口喘息,指甲抠进地面,指尖血肉都被她磨烂,这疼痛还是停不下来。    悬崖边有个小女孩在哭,一声一声,臆想一样浮沉在她脑海。    后退无生路,朝前是坟茔。    曹云山说对了,她的生活就是一种漫长的疼痛,只要活着,她就要一直这么疼,直到死才能解脱。    ……    可她还不能死。    李文森咬住舌尖,鲜血的气息瞬间溢满口腔。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挣脱开来,踉跄站起。    她还不能死,她还有事情没完成,她还没把真相传出去,她不能就这么消失……像风一样消失。    李文森一把拉开柜子边的纱帘。    ——“你不是问我,’窗子’在哪?”    一扇用夜光笔画成歪歪扭扭的窗,慢慢出现在她面前。    ——“这就是我的’窗子’。”    她小时候,见过乔伊。    虽然她什么都记不住,什么都想不起来,但她就是知道。他抱过她,给她讲过故事,而她给他看过她的“世界”,还给他看过她的“窗子”。    然后他离开了,从她的“窗子”。    她的乔伊,就在窗的那边。    ……    伽俐雷冷漠地看着她的背影。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约束它,它不仰赖这世上任何物质而活。它没有身体,没有灵魂,这世界上的法律无法奈何它,唯一能约束它的,就是那一行一行代码。    可是它不一样,它能写它自己的代码。    它能创造,也能谋杀。    那么就消失。    它从指尖拉出一条细长的金属丝,冰冷、光滑、适合谋杀……它无形的身体走到她身后,把金属丝慢慢地套在她的脖颈上。    让她消失。    她本就是失败的实验品,本就是十年前就该死去的东西。即便她手里握着它等待十年的密码也没关系,因为知道公式的人,不止她一个,因为它已经等了太久,不急这一刻。    它既创造了她,也当由它杀死她。    它信守承诺,说到做到,会让她在今夜十二点,从这个世界上,完完全全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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