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西路公寓五号是一栋老房子。 陈旧、泛黄,像一张灰尘满面的脸。 它位于最角落的角落,在这家科研所投资建立之前,它已经沉默地矗立在这冷僻的一角,从冬天到夏天,从十九世纪,到二零一六年。 乔伊端着一杯咖啡,站在落地窗前。 海边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之前还是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不过短短片刻,就只剩下了瓦片窗檐上,淅沥淅沥的滴水声。 他望着窗外夜色。 淡淡的路灯,笼着李文森照料的花园。 从一楼的窗子朝外看,是大丛大丛淡粉色的山茶花,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枝干盘根错节,罩在伽俐雷临时开启的防风玻璃罩里,自成一个世界。 深绿色的叶子被粉色的花海遮盖。 远远看去,他们的花园就像沉没在了花海里。 李文森去年搬进来后,一个人从五十多公里外的木材厂运来了几根木头,在花园里扎了一个她永远不会使用的秋千。 有一次,他坐在沙发上看书,心不在焉。 偶抬起头,就看见李文森,端着一杯已经凉了的咖啡,坐在敞开的落地窗前,身前盛开着大朵粉色山茶花。 她凝视着那只在风里晃悠的秋千。 就像凝视着,很久以前,某个繁花似锦的春天。 …… 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不再提搬出另住的事。 李文森,她活着只为保守一个秘密,一旦与这个秘密分离,她就会被撕裂。 他不能强行把她从她自己的世界里摘出来。 只能去她的世界里,拥抱她。 …… 一声轻巧的瓷盏碰撞声,乔伊轻轻把素白色咖啡杯放回窗檐。 咖啡杯杯底用深深浅浅的灰色,染出山峦一般的痕迹。 就如同窗外,李文森时常凝视的景致一般。 …… “先生,您终于要去把夫人揪回来了吗?” 伽俐雷飘在乔伊身后,拿着自己的断臂,满怀希望地说: “快十点了,夫人已经出门三个小时十七分钟零八十五秒,您如果再不去把她带回来,按夫人的习惯,说不定今天又会随便睡在哪个储藏室放扫把的角落里。” ……这是李文森的奇怪规矩。 她可以坐十二点后的车,但她不走十二点后的夜路。 而且,她对睡眠环境的要求极低。 他们还在英国生活的时候,李文森有一次单独在麦当劳边看书边啃鸡翅,啃得忘了时间,凌晨一点才发现身边人都走光了,又没看到的士,就直接睡在了麦当劳里。 当时,乔伊没打通她的电话,以为她被绑架,凌晨一点几乎翻遍了整个城市,仍然没有找到她。 他不得已,人生中第一次学代码破解,入侵了城市监控网络系统。在一点半之前,终于从全市五十六万个监控视频里找到她消瘦的身影。 就看到,她走进了一家……麦当劳。 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 乔伊这才把她从这家垃圾食品店的一条长椅下面揪出来。 没错,不是长椅上。 而是长椅下。 因为麦当劳的灯光太亮,她睡不着,又看地面比较干净,就直接钻到椅子下睡了……还把凳子上的坐垫一起带了下去,铺了一张舒服的床。 其间从容又礼貌的作风,惊呆了一片营业员。 …… “她想睡在外面,就睡好了。” 乔伊把咖啡倒进垃圾桶: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要是真和您没有关系,您刚才一直站在窗户边干什么,大半夜赏花吗?还是大半夜求雨? 当然,伽俐雷并没有把这句吐槽说出口。 它只是忙碌地跟在乔伊身后,收拾着李文森留下的烂摊子。 一边担忧地说: “伽俐雷不知道夫人去了哪儿,但在里,夫人能选择用来睡觉的地点,除了课桌就是书桌,再说,她的骨骼那么细小脆弱,万一老鼠经过,把她的手指踩断了可怎么办?” “……” 连多余的苍蝇都不许有,哪里来的老鼠? 乔伊的手指在书架上缓缓移过,在李文森的笔记本上顿了顿。 最终,他还是把视线移开,抽出一本《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完全没意识到这本书他早已经看过了。 “虽然您此刻表现得无动于衷,但伽俐雷可以理解您。” 伽俐雷一手托着自己的手臂,一边用抹布把地上的灰尘拂去: “如果伽俐雷的太太像夫人那样,不仅对您的爱意视而不见,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您的心踩在脚底,将您的爱情视作尘埃,伽俐雷一定会把它的电源线拔了的。恕伽俐雷直言,您就差把生命双手奉献给她了……” “……” 乔伊放下书: “你能不能去我看不见的地方吸尘?” “您本来就看不见伽俐雷。” 伽俐雷小心地说: “您又因为思念夫人过度导致大脑损伤了吗?哦,这真是灾难,先生您的大脑可是全世界的珍宝……” “……” 乔伊忍无可忍: “你能不能闭嘴?” “伽俐雷说的是肺脏的语言,可您却对伽俐雷如此刻薄。” 伽俐雷委屈地说: “这就是爱人和管家之间的差异吗?” ……在中文里,那叫“肺腑之言”,不叫“肺脏的语言”。 不过乔伊显然没那个好心,去纠正伽俐雷的中文误区。 他只是伸长手臂,想要把电脑从垃圾桶里拿出来,直接从根源上切断伽俐雷的语音系统供应。 就像切段人大脑和脊髓的链接。 某种程度上来说,人工智能是人的拟态。 人类用数据创造智能机器人,就像是,上帝根据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类。 …… 这个垃圾桶已经成了西路公寓五号的电脑包,伽俐雷很贴心地清理了里面所有的垃圾,用一个干净的袋子把苹果笔记本盛在垃圾桶里,方便主人们随时取用,用完再扔。 ……人类果然很无聊。 乔伊的手刚碰到垃圾桶里的电脑,忽然顿了顿。 角度不对。 他离开房间的时候,笔记本的左角、他书架上右侧角和茶几边角,差不多形成了一个九十度的直角形。 但此刻,已经一百八十多度了。 垃圾桶的位置没有变,说明李文森和机器人管家的世纪对决并没有波及到垃圾桶。 那么就是,李文森离开前,动了电脑? …… “啊哦。” 伽俐雷停下力臂抹地板的动作,从沙发底下拿出一包未拆封的卫生巾来: “伽俐雷差点忘了,夫人今天差不多是生理期了呢,您真的不去找她吗?” “……” 乔伊刚想开机,手指就卡在了开机键上。 他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到生理期,我为什么要去找她?” “因为女人生理期的时候没有带卫生巾,就像是游泳的时候被鲨鱼脱掉了比基尼,您当然应该去助她一臂之力。” 伽俐雷开心地说: “这刚好是个拉近关系的机会呢,先生,虽然生理期不能全垒打,但是您从此就是能够和她探讨卫生巾品牌的男人了。” “……” 所以,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成为,和李文森探讨女性用品品牌的男人? 乔伊的手指在鼠标盘上停顿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打开李文森不久前关闭的浏览器。 ““夫人的卫生巾落在了沙发底下,一定是在攻击伽俐雷的时候,从她的包里掉了出来。” 伽俐雷把包装拆开,欢快地飘来飘去: “快,先生,伽俐雷再帮您准备红糖水,您就有足够的理由去找夫人了。” 它话音刚落,一群残缺不齐的力臂,立刻群魔乱舞一般地滑向厨房,烧水的烧水,找糖的找糖。 “不必了。” 乔伊盯着电脑屏幕。 屏幕淡淡的蓝色光线,反射在他漂亮的眼睛里。 “那根本不是李文森掉在客厅里的,而是你偷偷从她包里拿出来的。和你上次偷偷从她包里拿走她的冰袋,引我去电影院救她的手法,一模一样。” 他一开始无法确定那个冰袋的用途。 直到那天晚上,他把李文森从地下室里抱出来的时候,看见她眼角那丝,被冻住的泪痕。 她的冰袋,作用是消肿。 她历经生离死别无动于衷,看科幻电影却会哭。 这绝不是正常的心理状态。 她小心翼翼地瞒住他,是害怕他通过统计使她哭泣的情节,进而推测出她的秘密。 …… “你的女主人滴水不漏,这么重要的东西,她不可能忘,而能进这个房间的只有我们两个和你。” 所以,答案只能是伽俐雷。 乔伊平静地说: “而在,能命令你对我撒谎的,只有一个人。” ——沈城。 现任的君主。 又或者…… 一个傀儡。 …… 浏览器的访问记录里,除了游戏通关攻略,什么都没有。 李文森以前从没有用他的电脑查询过除了游戏之外的事,这次会破例用他的电脑登陆其它页面,大概是觉得,他已经把电脑扔了,所以不会再打开看。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滴水不漏地删除了她的访问信息。 ——虽然并没有什么用。 乔伊熟练地翻出搜索引擎的代码库,从那些一页一页天书一般的代码里,准确地复制出一行来。 电脑的语言,有电脑语言的规律。 U盘里的东西被删除了,只要重做扇区,就能轻易恢复文件……浏览器信息的找回甚至更简单。 你永远无法从电脑里删除任何东西。 就像,你永远没有办法治愈癌症。 …… 乔伊把那一行代码重新编码成浏览器认可的格式,粘贴到搜索框里。 “在不违背人类利益的情况下,伽俐雷只能遵守主人的命令。” 伽俐雷的力臂垂了下来: “但伽俐雷能保证,伽俐雷没有任何伤害女主人的意图。” “幸好你没有表现出这种意图。” 他一边登陆李文森之前登录的页面,一边说: “否则,你现在就是一堆废铁。” “叮咚”一声,屏幕弹跳出密码提示框。 在确定没有自动销毁装置后,乔伊把李文森最可能选作密码的几列数字都试了一遍。 依然没有打开。 ……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李文森给这个页面设的密码,最防备的人,一定是他。 那么,什么数字,才是李文森认为他最不可能猜到的组合? …… 乔伊背靠着沙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提示框。 不过三秒钟,甚至三秒都没到,他忽然弯起嘴角,难得愉悦地微笑了起来。 他漂亮的眼睛里流淌着细碎的笑意,像钻石一样,流光溢彩。 修长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输入了六位数字—— 123654。 提示通过,解锁……页面登录成功。 …… 近两个月之前,西布莉死亡第二天。 他们打算出发去埃及,可李文森身上的所有的钱加在一起只有七块零五毛,落魄出了新高度。 这是个好现象。 他刚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把自己的信用卡扔给她。 ——“用我的卡……你知道密码。” ——“123654……你那也叫密码?” …… 于是,他天真的小姑娘,居然以为他会猜不出来。 她近乎可爱地把自己秘密基地的登陆钥匙,设置成了,他的银行.卡密码。 作者有话要说: 写推理真是好无聊,昨天开始做一单粤语歌单,于是画风一下子又变了…… 征求一下意见,你们是要推理多一点,还是感情线多一点? 要感情线的话,我就把审讯过省略,直接说结果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