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索翼还活着。
索翼还活着这件事, 荆诀只信了不到一成。
因为以图亚的处事风格,会在发现索翼是卧底后,提前几年录下一些日后可以控制荆诀的视频, 不是没有可能。
荆诀回到车上时, 陈疆正把插上吸管的纸盒牛奶往李幺手里塞。
“你喝。”陈疆对李幺说,“他让喝。”
“他”是指裴吟, 相较于荆诀,陈疆更习惯跟裴吟交流。
李幺看着陈疆,终于说了上车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在这儿?”
“找你。”陈疆把牛奶盒顺利放进李幺铐在一起的掌心内, 说,“幺哥你别怕,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如果说陈疆脸上稚气未脱, 偶尔还会流露出一丝孩童气息,那李幺则是连半点天真都没有了。
他无所谓被世界磨平棱角, 因为这个世界从来没人在意过他。
不论他长成高的矮的, 圆的扁的,带刺儿的不带刺儿的,只要他不去招惹别人,就没人会来教他一句“处事圆滑”。
李幺不是为了赚钱摸爬滚打着长大的,他比那些穷人家的孩子要求的更少, 直到今天,直到陈疆陪他走过这么多年后,李幺活在世上唯一的愿望仍是睁眼能够看见太阳。
他没有陈疆那么浪漫, 不懂什么是地久天长, 对于李幺来说, 这世间一切皆是妄想, 唯有街角垃圾箱内被人丢弃的半份盒饭才是真实。
所以陈疆说“我会陪着你”,李幺是不懂的。
他问:“陈疆,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
“没办法不跟着啊。”陈疆一点也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他说,“我本来是想试试没有你的生活的,可是才试了一天,我就不想活了。”
陈疆拉李幺的手,说:“你别走了,就算……就算你要进监狱,我也可以去看你。”
陈疆这样说,李幺便知道,陈疆还是什么都不懂。
他有很多话想告诉陈疆,他想告诉陈疆这个世界的真相,可每次一对上陈疆天真的目光,李幺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幺不知道自己爱不爱陈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证明自己爱一个人,他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自己绝对不想让陈疆受伤。
直到陈疆说要去看李幺的话结束,荆诀都没有开口打断他们,反倒是裴吟,趁着两个小孩说心里话时,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他恐怕荆诀会命令他立刻把那东西弄出来,所以连眼神都躲避了几分。
但荆诀却没管裴吟,他听够了小孩们的对话,才转头问李幺:“视频是谁给你的?”
李幺沉默着没说话。
“你仔细想想。”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在车内响起,是陈疆着急地提醒李幺,“是不是有人威胁你?”
这些话是裴吟昨天审陈疆的时候说的,现在却被陈疆张冠李戴,用在了李幺身上。
根据荆诀对附近路线的了解,黎皓大约还有十分钟会到,如果局里支援及时,黎皓先去与其他人会和,时间则会稍晚一些。
但总归是晚不过半个小时。
也就是说,荆诀最长只有三十分钟的思考时间。
荆诀是性子尤为寡淡的人,他人生中几乎不存在大起大落的情绪,他随时能将思维调整到最缜密的维度,只要他想,他可以在任何地点进行旁若无人的思考。
比如现在,荆诀一边审视着李幺,一边在脑海中回放刚才从手机里看到的画面。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考虑了各种可能性,最后得到的结论是,除非亲眼所见,否则他不相信索翼还活着。
一是因为索翼确实是在自己面前中枪坠海,二是自己无法为图亚找出任何一个不杀索翼的理由。
如果是为了交换人质,图亚的人不会白留索翼三年。
荆诀思考结束,一切尘埃落定,只等黎皓等人与他会和,他便会亲手放弃这个绝佳的追捕机会,带领全队安全撤退。
可偏偏,李幺突然说了一句话。
李幺在荆诀没有任何提问的情况下主动开口,问:“你认识白夜吗?”
听到这个名字,荆诀和裴吟皆是眉头一蹙。
裴吟记得这个名字,荆诀前两天才跟他提过,是那个顶替了李唐,在短短两年时间里一跃坐上图亚第二把交椅的人。
可李幺怎么会认识他?
看荆诀的表情,李幺便知道他是认识了。李幺继续说:“我可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荆诀问:“什么事?”
李幺说:“保护好陈疆。”
“不管我,或者他父母发生什么——”李幺说,“陈疆必须有人保护。”
其实陈疆当时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因为李幺说的是不是“照顾”,而是“保护”,但他不敢深想,在无数个胡思乱想的夜晚,他唯一不敢想的事是李幺会消失。
或者换句话说,陈疆无法想象自己生活在一个没有李幺的世界。
就连李幺不告而别时,陈疆也没有这样害怕过。
但他现在看着李幺,总觉他很快就要消失。
李幺看荆诀没有反对,便闭了一下眼睛,说:“当你答应了。”
他随后将手指移到牛奶盒的底部,从下面顺利摸出一把小刀。
那是他以前教给陈疆的,因为陈疆在高中之前总是受到排挤和欺负,就算李幺在背后替他处理过再多,也难保不会有李幺不在的一天。
李幺怕自己万一不在,真出了事,陈疆连个反抗的武器都没有。
所以李幺教他,每天喝一盒牛奶是为了长高,每天在牛奶盒下藏一个刀片,则是为了长大。
裴吟一时间只觉得羞愧难当,他居然根本不知道陈疆是什么时候把刀片藏进去的。
但这也不是眼下的重点了,因为李幺在取下刀片之后,刀锋对准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他掀开自己的衣服,反手朝腹部划了下去。
“幺哥!”
也许是因为陈疆的注意力只在李幺一个人身上,他甚至比荆诀和裴吟还要早一秒发现不对劲,但等他想去阻止的时候,李幺已经划开了他腹部的皮肤。
在一片樱红的血液下,荆诀终于明白了李幺的目的。
那是一道缝合后被重新划开的伤口,李幺从里面牵了一根线出来,线的那头绑着一张小小的塑料膜,看样子就是视频中戴着黑色手套的人放进面包里的那张。
李幺把带血的塑料膜扔到前座,然后向后一靠头,无声地忍着伤口撕裂带来的痛感。
“视频是提前录好的。”李幺冲着荆诀哑声道,“他肚子里没东西。”
“前段时间,榆阳突然来找我。”李幺开始解释他认识榆阳的经过,“我不知道他怎么认识的我,反正我从来没见过他。他来找我,让我加入图亚,条件是杀一个人。”
“后来我知道,他们需要的是没有身份,并且没有可能再回到国内正常生活的人。”李幺说,“他们从流浪者下手,以犯罪者为优先。”
荆诀沉默一瞬,问:“这是榆阳告诉你的?”
“不是。”李幺说,“是榆阳身边一个叫立林的人。”
关于图亚选人的条件,荆诀并不是第一次听说,早在索翼卧底期间,就传回过跟李幺所说几乎一致的信息。
索翼说,图亚的人选择下线的条件非常苛刻,即便是再优秀的人,只要达不到以下任何一点,就无法成为图亚的内线人员。
他们首先要对方要无亲无故,其次要对方无牵无挂,他们还会要求加入者在他们眼皮底下杀一个人,以保证加入者手上沾了血,除了图亚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警方这几年定点观察过一些流浪人员,但流浪者的人数太多,逐个排查需要的警备力量太大,而且没人能确定下一个被图亚选中的人会出现在暮陵市,所以即便有了索翼的反馈,警方也无法沿这个方向继续调查下去。
荆诀听后,顺着李幺的话问:“所以你杀了彭佳?”
李幺沉默片刻,眼神似乎瞟过陈疆,低声道:“对。”
裴吟是这时候发觉出不对劲的,因为陈疆的反应本该更加激烈,但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安静下来,连眉宇间的挣扎都没有了。
荆诀问:“榆阳跟立林是什么关系?”
李幺捂着伤口,说:“我只知道榆阳囚禁过立林,具体什么关系我不情绪,但榆阳偶尔对立林还不错。”
荆诀问:“怎么不错?”
怎么不错。
这是个问题,李幺想过之后,挑了最近的一件事来说。
“昨天晚上,榆阳发现了立林让我逃跑的纸条,他想杀了立林,但又下不去手。”李幺说,“后来立林脖子上的血还是榆阳处理的。”
李幺说完,淡定地看着荆诀,结束了他的描述。
这是一件可笑又可悲的事,因为在李幺的理解里,榆阳没有杀了立林,便是对他“不错”。
陈疆听到这儿,目光从李幺身上移向裴吟,说:“我能去买个纱布吗?”
在裴吟犹豫的瞬间里,陈疆又说:“李幺在这儿,我不会跑的。”
陈疆解释:“我只是想给他包扎一下。”
在整个对话过程中,李幺始终将手掌按在伤口上,他没让伤口露出分毫,更没让刺眼的血液透过指缝流向手背,淌进陈疆的目光里。
从外表看,李幺除了脸色苍白以外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但事实是,他的伤口确实需呀紧急处理。
荆诀看了一眼裴吟,说:“你跟他去一趟。”
裴吟应了一声后,刚要拉着陈疆下车,荆诀又嘱咐他:“注意安全。”
裴吟开门的动作顿了顿,说:“知道。”
裴吟跟陈疆离开之后,车内的空间忽然空荡起来,李幺深吸一口气,稍微转动眼珠,看着那张被荆诀泡进矿泉水瓶的塑料膜,问:“你不看吗?”
荆诀用两瓶水洗掉了塑料膜上的血迹,然后当着李幺的面将塑料膜展开在自己的掌心,问:“这是谁给你的?”
“白夜。”
李幺第二次说出这个名字,荆诀听后,问:“你见过白夜?”
就目前警方了解到信息而言,除了知道白夜是一位男性以外,没有任何能够辨认白夜身份的有效信息。
所以如果李幺当面跟白夜有过交集,对警方的调查将会相当有利。
前提是,他说的必须得是真的。
李幺说:“见过,但没看到脸。榆阳把我逃跑的事告诉白夜,我以为他会杀了我,结果他说,他愿意给所有人一次逃跑的机会。”
陈疆离开之后,李幺不再刻意忍痛,他的脸上因伤口撕裂的疼痛而浮现起瞬间的狰狞,李幺说:“条件是,一旦逃跑失败,要为他做一件事。”
李幺看着荆诀手中的塑料膜,省略了那些有违生死伦理的条例,也不提榆阳划开他的皮肤,用镊子扒开他的筋肉,将塑料膜缝进他身体里的过程,只说:“他们的目标是你。”
荆诀沉默之后,问:“你们的见面地点在哪?”
“那边的一个仓库。”李幺看向海岸线的另一端,说,“昨晚已经清空了,你现在去,什么都找不到。”
荆诀低下头,右手拇指从中指指肚摩挲到食指骨节,低声道:“是么,那他们怎么接你回去?”
李幺寸头之下的额角因为疼痛而流着冷汗,他垂了下眼皮,回答说:“不知道。”
荆诀听后,摩挲指尖儿的动作就此打住停止,李幺看着他,忽然感觉到一阵逼人的寒意。
是的。
不合理。
李幺没能自圆其说。
以李幺的身份,图亚的人是不可能冒险来救他的,也就是说,李幺出现在荆诀面前的意义,只是为了将那个制作面包的视频传达给荆诀。
图亚的目标是荆诀,李幺是死是活,图亚的人根本不会在意。
李幺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故意当着陈疆的面说榆阳命令他杀人,目的是想让陈疆以为自己杀害彭佳的行为与他无关。
他不想让陈疆带着负罪感生活,他希望陈疆是干净的
可荆诀显然从一开始就看破了他,所以陈疆说要去买纱布的时候,荆诀正好顺势支开他。
李幺说:“他们六点在南港坐船离开,中途会换船,具体位置我不清楚。”
荆诀问:“立林为什么让你逃?”
“不知道。”李幺看着荆诀,重复了一次,“我真不知道,也可能是他和榆阳演了一出戏,为了试我。”
荆诀皱了下眉,他忽然觉得这段对话中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他问:“白夜知道立林让你逃跑的事,没对他做任何处置?”
“白夜不知道。”李幺说,“榆阳没让立林跟我一起去见白夜。”
荆诀忽然感觉到一阵不安,因为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他当初跟裴吟说过,图亚不会派两个人执行过同一个任务,所以立林的身份始终存疑。
但假如,图亚从一开始就不知道立林的存在呢?
如果立林是榆阳藏起来的人呢?
排除掉立林,如果图亚的规矩仍然保持至今,一个杀手猎杀一个猎物,榆阳的目标是自己,那白夜的目标是谁?
他为什么冒险踏上暮陵市的土地?
荆诀忽然抬头,问:“他们离开多久了?”
李幺一怔,说:“大概……七八分钟。”
荆诀心脏沉下去。
不对,他太大意了,三百米外就有药店,裴吟早该带着陈疆回来了。
荆诀立刻给裴吟打了电话,结果却跟他预料的一样——裴吟已经关机了。
黎皓的车在这时候到达,荆诀来不及多说什么,只让他们带李幺回去。
他自己系上安全带,想要启动车子时,李幺却忽然扒住他的车窗,问:“陈疆有危险,是吗?”
荆诀失了从容,没再分给李幺半分目光,脚下油门一踩,立刻将李幺等人甩在了身后。
李幺被忽然启动的车子带的摔到地上,黎皓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他光跟秦勉一起把李幺从地上拉起来,但李幺却忽然挣扎了一下,说:“你们不能让他自己去。”
黎皓懵了,问:“他去哪?”
“他要去找图亚的人。”李幺说,“他一个人去就是送死,图亚的人根本没想留裴吟的命!”
……
晃动的船舱内,裴吟骂着脏话,缓缓睁开眼睛。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停留在他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一个戴着深色帽子和口罩的人从背后袭击了他,并将麻醉剂注射到了他的皮肤下。
“千万……别让……老子抓到你!”裴吟踉跄着站起来,才发现他身上根本没有任何束缚。
也太不尊重人了?绑都不绑一下?
裴吟周身一片漆黑,在还没适应黑暗之前,他没能在黑暗中看见靠在墙边的那个身影。
直到那个身影呻/吟一声,裴吟当即被吓的退了半步。
“呃……”对方好像很痛苦,裴吟一嗅才发现,这空间内充斥着血腥味。
裴吟第一时间想去摸手机,但他两只兜空空如也,也不知道图亚的人是不是穷的吃不上饭了,连他早上买早餐剩的三块五都给掏走了。
没有手电光,裴吟看不清面前的人。他只能通过对方的行为判断,对方应该不是跟自己敌对的立场。
但裴吟依然保持着警惕,他稍微习惯了黑暗空间,确定屋内没有第三个人。
“哎。”裴吟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挠了挠脸颊,问,“Can you speak Chinese?”
图亚人员混杂,他最好还是先确认对方的国籍,好确定能不能继续交流。
“荆诀……”
结果对方吐出的两个字,瞬间让裴吟头皮一麻。
“别来……”
对方反复呢喃着这句话,直到他“砰”的一声倒下,裴吟还站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谁?
为什么让荆诀别来?
难道是知道这地方危险,不想让荆诀来犯险?
……荆诀在图亚藏了个情人!?
士可杀不可辱,裴吟这会儿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装晕引他上钩了,他唯恐自己头顶青青草原,立刻走过去,一边将倒在地上的人反折成无法还手的姿势,一边慢悠悠地问:“哎,兄弟,你哪位啊?”
“怎么认识荆诀的?”
“没事,你放心大胆地说,他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我是他……”
吱嘎——
先是一道刺眼的光射入门缝内,紧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开门声。
裴吟被晃的闭眼躲了一下,他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一下被光源照入,没能立刻认出走进来的人。
但进来的人却能及时认出他。
“裴吟!”
荆诀的声音响起,裴吟只觉得一阵惊喜,他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反正结局是荆诀来找他,裴吟光知道这件事就能开心一阵。
“荆诀?”裴吟跟荆诀展示,“你快来,我抓着个人!”
裴吟这句话说完,荆诀手里的手电光顺势向下照去。
接着一张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脸颊上挂着还未干涸的血迹的面孔便透过微弱的光出现在两人眼前。
裴吟还是对索翼不够熟悉,他没能一眼认出对方。
他是在荆诀冲过来,命令自己放手,并扶起地上的人后,才认出那个在黑暗中唤过荆诀名字的人。
——索翼。
是他。
是那个扎根在荆诀心里的刺,是陪伴荆诀度过少年时光,与荆诀拥有同样的梦想,最后却惨死在图亚海域的人。
所有人都没怀疑过索翼的死亡,因为那是荆诀亲眼看见的。但他现在,却真真实实奄地被荆诀抱在怀里。
屋外脚步声渐近,裴吟来不及多想,立刻起身堵在门前。
他的第一反应是,荆诀现在应该没有心思顾及其他,他得帮荆诀扫除接下来的障碍。
结果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后,从门前走进来的人却是李幺。
李幺已经被解开手铐,他环顾四周后,厉声问:“陈疆呢!?”
裴吟看着李幺手中不知从哪找来的铁棍,觉得这一切都太荒谬了。
他有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但一看到荆诀托着索翼脖颈的那只手,裴吟心里又瞬间酸涩不堪。
裴吟觉得心疼,所以他不用掐自己的大腿,也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李幺找不见陈疆,立刻推门,重新跑向另一扇门。
“我……”裴吟手足无措,他既不想打扰荆诀,也不想这么干站着,所以只好说,“我去看看李幺。”
但还没等荆诀做出回答,李幺的身影便已经退了回来。
裴吟想说“你先出去,别打扰荆诀”,但话还没说出口,就看见了随之而入,逼着李幺不得不继续后退的一支枪杆。
榆阳举着枪走进来,不发一言。
他是眼下最适合这个环境的人,如果刚才瘫在角落的人是榆阳,只要他不发声,裴吟永远不会知道屋内有人。
榆阳本是生活在黑暗里的人,但他今天面对着不下三个想将他绳之于法的人,居然摘下了始终挂在脸上的口罩。
但他的帽子还是袭击裴吟时戴的那顶,所以裴吟很容易就认出了他。
裴吟看到他,第一个想法是——原来长这样。
但紧接着他就发现不对劲。
因为榆阳不是结束,他身后,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条缎面旗袍,戴一顶白色礼帽,背着手,踩着轻快的脚步踏进船舱。
——是个女人。
“你们好。”女人的声音响起,“我叫桃子。”
女人走进来,脸上投下半边阴影,她没有故意遮挡,但那道阴影确实遮住了她脸上大半的伤疤。
“身高一米六二,体重……哎呀,又说错了。”桃子吐了吐舌头,说,“回归正疯题。”
“我今天是来杀人的,希望大家能配合。”桃子探头,看了看船舱最里侧的人,问,“你看够了吗?看够要执行任务了哦~”
“好啦,我知道大家有很多问题——”桃子一踮脚,带着与她的身份十分不符的诡异俏皮感,说,“但我没有时间一一回答。”
“白夜把这个烂摊子交给我,我已经很烦了。”桃子叹了口气,说,“所以咱们速战速决。”
“今天在场的几位……啊,忘了还有一个!”桃子忽然回手,从门外拉了一具“尸体”进来。
裴吟定睛一看——哦,不是尸体,那是陈疆。
裴吟眯了眯眼睛,观察着李幺的表情变化。
以李幺现在的愤怒来看,他应该不是跟桃子一伙的。
陈疆倒在地上,身体抽动了一下,李幺刚要上前,就被榆阳用枪抵住了头。
裴吟很想举手说:“这个动作我熟,我也被荆诀这么指过,说起来都是过去了,那是一个漫天飘雪的夜晚,我在搭讪不成后被我的男神……”
“这回人到齐了。”桃子打断裴吟的臆想,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蹲在索翼身边,用手中的一把折扇挑起了索翼的下巴。
荆诀居然没有阻止。
“我知道大家都是来救人的。”桃子看着荆诀,说,“你要救索翼——”
然后又回头,对李幺说:“你要救那个小孩。”
“给你们一个机会。”桃子一笑,接着站起身,面向裴吟道,“谁先杀了他,谁就能带着自己喜欢的人离开。”
桃子挥起折扇,说:“我以白夜的名义发誓,绝不食言。”
“喜欢的人”这四个字多少刺激到了裴吟,他是给了荆诀跟索翼相处的时间,但并不代表他要让出“男朋友”这个身份。
尤其裴吟更不理解,自己小时候是挖过图亚的人的祖坟吗?为什么他们各个都要针对自己?
“幺哥……”陈疆趴在地上,艰难开口,“你先走,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嗤。”桃子以扇掩唇,笑了一声,说,“好浪漫。”
然后又用扇子点点荆诀的手背,说:“你再不快点,机会就要被小孩子抢了。”
“你也不想让索翼死两次?”桃子一挥手,折扇拍进掌心,说,“好了各位,废话不多说,三十分钟,倒计时开始。”
裴吟低了下头,他忽然有一种在溜号时被老师当众点名回答问题的尴尬,因为桃子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走你的。”先打破沉默的人是荆诀,他仍旧保持着扶住索翼的姿势,对裴吟说,“外面没人。”
“没人?”裴吟转了转脖子,有点好笑地看着桃子,说,“那我先走一步。”
裴吟说完,立刻反手抓住榆阳的枪口,几招过后,榆阳被裴吟按在了墙上。
“快点滚。”裴吟对李幺说,“延河路一百三十七号,历城分局,记得去自首。”
直到这一刻,裴吟心中也没有过一丝恐惧。
因为不管荆诀怀里抱的是谁,他心里装的只有自己,裴吟丝毫不怀疑这件事,所以他自信地控制住榆阳,给了李幺一条活路。
李幺二话不说,快速将陈疆打横抱起,消失在了舱口。
桃子没有拦他,裴吟觉得不对劲,但能跑一个是一个,对不对劲也先这么着。
荆诀轻轻拍着索翼,问:“能不能动?”
裴吟看着索翼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只好松口道:“就这一次啊,趁我反悔之前赶紧抱他走。”
桃子闻言,不慌不忙地摆了摆手,说:“不行。”
“必须得是他——”她用扇子点点荆诀,然后又点点裴吟,说,“亲手杀了你才行。”
那时海上狂风骤起,岸边乌云卷积。
荆诀在黑暗的船舱内对裴吟说:“你带索翼走,黎皓接应你们。”
裴吟问:“你呢?”
荆诀说:“马上。”
裴吟猜他大概是要和图亚的人做个了断。
荆诀是自己找进来的,不像自己被搜光了身上的武器,他应该拿着枪,裴吟并不觉得荆诀面对船舱内的人会落于下风。
于是他在桃子的注视下接过索翼,扛着他走到了门口。
榆阳和桃子都没有拦他。
桃子说:“你会后悔的。”
裴吟以为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一转头才发现,桃子看的人是荆诀。
荆诀还是那句话。
“走。”
裴吟没有违抗这道命令,他不费吹灰之力将索翼带出船舱,直到离开封闭舱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居然已经暗了下来。
一朵巨浪打到船边,裴吟脚下一滑,差点让索翼摔到地上。
裴吟快步向前走去,他现在只想快点将索翼交到黎皓手中,然后回去接荆诀回家。
天色暗到这个程度,至少是四五点以后了。而裴吟申请支援的电话是两个小时前打的,不管怎么想,现在船外都该是一片戒备森严。
但事实是,当裴吟走到船头望向几十米外的岸边时,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裴吟!”
船下有人在叫他,裴吟低头一看,看见秦勉正驾驶着一艘快艇停在船边。
“下来!”秦勉朝他招手,但还没等裴吟做出反应,他耳边便传来一声突兀的叹息声。
裴吟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始怀疑,他只是一个错愕,下一秒就感到后背一凉。
索翼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匕首,直直插进了裴吟的背部。裴吟一个吃痛跪到地上,两只眼睛忽然瞪大。
“裴吟!”目睹了这一幕的秦勉吼道,“跳下来!”
但裴吟似乎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他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痛感瞬间遍布全身。
索翼像是换了个人,他几秒钟前还不能顺利呼吸,现在却连站着都不费力气了。索翼稳稳站在裴吟身边,一张白皙的面孔下,是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睛。
索翼抬脚踢向裴吟的腹部,然后从侧身的裴吟背后拔出那把匕首。
几乎是没有间隔的,在匕首脱离裴吟皮肉的瞬间,索翼便再次举起了胳膊——
但这次,刺痛感没有落到裴吟身上。
他被人提着腰带和脖领抓起,然后用尽全力地扔到船下。
——是李幺。
李幺因为用力过猛,半个身子悬着探出栏杆。
裴吟仰身坠海,海水漫过他的双眼之前,裴吟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索翼的匕首由后至前,绕到了李幺脖子前。
哗——
裴吟的落水声响起,海面上被砸出一个不小的水花,而栏杆前,一道喷射出来的血液瞬间染红了船头的甲板。
李幺“砰”地一声向后倒去,很快便不会动了。
半分钟后,邮轮的启动声响起,索翼垂眸看了一眼跳入海面,奋力救人的秦勉,转身消失在了船头。
至此,李幺短暂的一生结束。
他的身体被邮轮带走。
而灵魂,流浪去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