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谢家军出征两月, 频频有战报传回上京,俱为大捷,令皇城上下喜笑颜开,连燕归这种不苟言笑的性格每日上朝都要轻快许多。 与之相对, 则是周帝不寻常的沉寂。 东宫书房,燕归正微微阖眼小憩,忽而睁眼,“什么香?” 石喜轻声回禀, “今儿开始熏了龙涎香, 殿下可是用着不习惯?” 周朝尚香, 从起居到宴客, 各种香料不一。燕归对此没什么偏好,石喜便自己做主换了原先所用玉蕤香,配上青釉足炉, 清雅不失庄重。 燕归摇头,他只是因这香味想到了周帝。他这位父皇从来安静不过一月,这次居然两个多月没动静,着实不寻常。 当初太后临死也不见周帝最后一面, 并非外人所猜的怨恨,而是她心知这儿子自幼胆儿小,多少年也没长进,性子又直。若亲眼见着她去了, 指不定得变成什么模样。 先帝刚崩时太后对周帝十分严格, 动辄训斥, 小周帝时常被训哭。虽然太后面上不说,心底却一直记着小周帝那可怜巴巴的模样。 反正也护了帮了这名义上的儿子一世,太后不愿临死了再给他添堵。 燕归沉思道:“陛下最近在做什么?” “陛下?”石喜想了想,“没做什么,似乎因为太后娘娘的事有些低沉,不过倒没什么异常。” 一日三顿膳食不少,睡也按时辰睡,在宫人看来,这是陛下再好不过的状态,省心又省力。 没什么异常?这已经不寻常了,燕归揉了揉额头,起身望窗外掠去一眼,“去乾宫。” 殿下居然要主动去乾宫,石喜暗暗吃惊,连忙着人清路。 燕归正式掌政两月,无帝王之名,却有为君之实,近日威仪越重,左右随侍愈发谨慎。 宫女清秋赶步而来,手中托了件鹤纹大氅,石喜正要接过,却见她径直去了燕归身前,恭敬俯身,面上带了一丝红云,轻言软语,“天儿凉,殿下披上,身子要紧。” 清秋今岁十六,年长太子三岁,在燕归越发拔高的身形面前却显得娇小玲珑,如娇花之于参天巨树。意识到这点,清秋脸色更红,身段又低了些,露出姣美长颈。 石喜张了张嘴,如何看不懂清秋这番举止。清秋月前才被拨入东宫,因生得白净秀美、温柔可亲,行事又利索周到,石喜才让她伺候太子起居。 但他没想到,才不到一月清秋就有了这等心思。可殿下还年少得很,她这也谋算得为时太早……更何况,石喜根本无法想象主子与女子亲昵的场景,就算真的有,肯定也是未来对着容姑娘。 明明宫中有明旨,未来的太子妃是谁整个大周人尽皆知,石喜真没料到清秋如此大胆。 令人庆幸的是太子似乎正在思索某事,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举止出格的宫女,甚至连目光都没施舍半分,淡淡道了句“不用”就上了辇车。 石喜松了口气,回身对清秋一记瞪视,冷冷看着她,直到她无措低首才收回视线。 若不是心知太子耳力出众,石喜定会训斥她几句,如今也只好暂时放下,等回了东宫再好好教规矩。 乾宫果然出乎寻常的安静,燕归到时守门的內侍甚至昏昏欲睡,被侍卫猛拍一下才清醒过来,对上燕归的眼神时当即吓趴在地,“太、太子殿下……” “陛下呢?” “陛下、陛下在里面看书呢……” 看书?这答案当真出乎所有人意料,陛下可是出了名的厌学,换个词儿那就是不学无术。 燕归跨步入内,陈总管在里间伺候笔墨,一时没注意到外面动静。他磨了许久的墨,忍不住道:“陛下,要不起来走走?” 虽说因太后薨逝,宫中禁舞乐,禁喧哗,可陈总管也没料到陛下能这么沉静下来。 这模样……都不像他们陛下了。 周帝摇头,陈总管接了一句,“坐久了对身子可不好。” 这才让周帝抬首,“说得对,朕是该多走动走动了。” 回答却比不回更让陈总管惊讶,忍不住道:“陛下,您这……最近可是有什么不如意?不妨与老奴说说,老奴虽不才,可这说说话儿总比闷在心里好。” 说完这话他就想拍自己一嘴巴,不如意的事,可不就是太后去了么。 燕归停住脚步,听得周帝缓缓道:“朕没有甚么不如意。” 陈总管嚅动了下嘴,心道那您还这么一副不寻常的模样。 “朕知道。”周帝又开口,“朕知道太后临去前不见朕,是为朕好。” 低沉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大殿,“太后生前为朕操劳太多,连朕膳食是否按时用了、得个小病也要操心,朕不想……让她去了也不得安宁。” 周帝一直就像个孩子,太后在世时万事有她兜着宠着纵着。如今太后不在,他才恍然意识到一切的重要性,试图用这笨拙的方法来弥补,以祈求太后在天之灵的安心。 所以周帝不再贪图享乐,不再突发奇想做冒险之事,亦不再任着心意吃喝无度,甚至开始顺着太后多年前的期盼乖乖在书案前坐定。 陈总管想通这一切,竟有些语噎,内心不由叹了一声。 陛下这悟的……也太晚了。 不过太后娘娘若真的有灵,即便陛下悟得再晚,恐怕也是欣慰的。 说罢周帝起身,转头刚好遇见燕归,一时怔住,“这是……” 才沉入伤感中的陈总管抽了抽嘴角,不能因为太子今日穿得朴素您就认不出人了啊。 还是得小心上前提醒,“陛下,这是太子殿下。” 父子二人差不多两月未见,彼此都颇为陌生,燕归从未见过周帝这模样,周帝也觉得这儿子不仅高了许久,气势似乎也变了些。 “父皇。”燕归先打破尴尬。 周帝咳了咳,微微颔首,燕归继续道:“天气晴好,不如让儿臣陪父皇走走。” 周帝还能怎么说?他只能应了下来。 燕归近十四年的皇宫生活中,从未和周帝二人这么平和相处过。 石阶铺上落叶,秋雀啾鸣,于枝丫间跳跃。周帝走了许久仍是一路静默,便不自然地将目光偷偷瞄向身侧,不知这儿子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燕归提议,走起来时他却仿佛忘了身边的人,脚步却固定落后周帝半步,目光一直落在旁侧风景。 许久,在周帝开始偷偷捶腿时,燕归突然道:“皇祖母生前最爱这些。” “……嗯?”周帝猝不及防,听到太后时情绪忍不住低落了些。 “皇祖母一生辛劳,所为,不过周朝一草一木。”燕归站定抬眸,“父皇可愿为儿臣分忧?” 嗯??? 所有人都一脸茫然,以陛下的能耐,能为太子分忧什么? 待燕归缓缓解释,众人才明白他的打算。 谢氏远征未归,太子本不该在这时离京,可眼下却有一件要事,必须要他亲自去处理。 太子手下能用之人还是太少,云庭在暗中操持平江军,容云鹤忙于前朝,就算是三皇子他也不够放心。虽说如今暗中有平江军坐镇,他不用担忧有人趁机逼宫,但宵小手段防不胜防,他不在京中的时候,名义上必须要有人能够堵住悠悠众口。 最名正言顺和让他放心的,周帝自然是最佳人选。 但周帝没这个自信,连连摇头,“朕、朕怕是……” “父皇不必想太多,需要您做的事情很少,一切自有容世子帮您。”燕归早料到他这反应,并不急躁。 周帝的确犹豫,他对自己的能力心知肚明,不添乱就算好了,不过……像太子所说,只是做做样子似乎也还能做到。 而且太子话语的确有些触动了他,他现在之所以这般可不就是为了太后?既然如今太后重视的周朝需要他,他自然也该出一份力。 “朕当真只需要每日上朝时去坐着就行了?” 燕归颔首,“偶尔也需说些话,不过那些话自有人提前给您写好,照本宣科即可。” “噢、噢……”周帝突然想到什么,犹疑道,“太子防的……应该不是旁人?” 燕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防的,除了那十余个兄弟,还会有谁? 周帝终于聪明一回看出了这意思,道:“要朕说,直接把他们暂时关在宫里,不得与他人联络不就成了?反正朕都不在意,太子更不用顾忌了。” ………… 周帝说得轻松,他不在乎这十几个儿子和自己的名声,太子却绝对不可能这么做。 不过这话倒真说中燕归心思,如果不是规矩太多,他还真想直接把这些人关到自己回京。 没回这话,燕归只道:“父皇应下了此事便成,其他不用思虑太多。” 周帝只好悻悻捺下这话,心中第一次后悔自己当初太风流留下这么多子嗣,不然如今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 临离开前,燕归突然转身,“对了。” 周帝被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儿臣离京期间,父皇最好不要传幼宁进宫。”燕归轻轻道,“这几年,侯府对她更加安全。” 明旨已过,加上燕归平日对幼宁的态度,谁都知道容候女儿在太子心中地位不同。当初名声不显时都有六皇子想到对她下手,如今打小姑娘主意的人只会更多。 听说幼宁可能会有危险,周帝当然满口应下,本来还想着天天把人传进宫陪自己的想法也荡然无存。 燕归在他身边又添了几人,不慌不忙地继续留在宫中几日,这才暗中离了京城。东宫对外只道太子身体抱恙,需歇息半月,期间朝堂由周帝坐镇,另有容候等人辅佐。 周帝上朝不过一个象征,但没人有异议。毕竟太子这些日子的辛劳众人都看在眼里,一时累倒需要休息也情有可原。 倒是周帝的改变让他们有些吃惊。 早些年周帝也上过朝,那时都是和太后一同,每次都无精打采精神蔫蔫,对着朝臣的话也是嗯嗯唔唔敷衍而过。而今不同,不仅正襟危坐于龙椅,更是时不时能说出一些见解,颇有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感觉。 有人忍不住道:“陛下……这是个什么意思?” 他们几乎都要习惯了太子掌朝,心中也早已暗地将其当成了一国之君而非储君,陛下突然出山,莫非要和儿子夺权? 也有人道:“我看陛下没那个意思,这次……恐怕还是因着那几位最近不大安分,太子不好出手,只能让陛下……”他做了几个手势,旁人立刻明了他所说的是那几位皇子。 最终忍不住齐齐叹几声,这都是什么事儿,倒不如太后还在的时候安稳呢。 太子离京十日仍然未归,眼见三日后就是周帝寿辰,为免多出风波,周帝本不想摆宴,反正过不过这个生辰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架不住一些对他重新燃起信心的大臣和几位皇子太热情,道虽然仍在孝期一切从简,却不能直接略过。 两相争执下,周帝无法,只得应了下来。 而久未离府的幼宁,也因着这次寿宴,再次随容夫人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