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刑部尚书姜齐
上京途中, 缓缓前行的马车内, 兰芷取下柳莹额头的巾帕,用手试了试温度, 还是烫手, 叹了口气, 将巾帕浸入冷水盆中浣洗,复又搭上柳莹的额头。 柳莹刀伤在侧腹, 只得躺着, 她昏睡几次,每每醒来时, 兰芷都还在照料自己, 心中过意不去, 于是劝阻道:“姐姐不必如此辛劳,休息片刻,我觉着好多了。” “大白天的,柳大人还是少说鬼话, 小心真撞着鬼”, 兰芷白眼一翻,立刻就嘲讽回去, 而后才低声抱怨,“伤还没好, 这么急着上路做什么?” 柳莹讪讪一笑, 事关陛下布局,她不过是枚棋子, 怎好轻易告诉他人。 见她如此表现,知是自己不能多问的事,兰芷也就不再多言,守在一旁。 马车忽停,宿卫请示过后,才将密报递入马车内,期间柳莹问起医药问诊的费用,宿卫解释说由公中出资,柳莹立刻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写完回信,宿卫取走,马车再次上路,兰芷没忍住,疑惑道:“你身为陛下特封的巡按,难道还缺二两买药钱?” 柳莹忙打哈哈,用过日子还需精打细算糊弄,见兰芷生了气,只得实话实说:“先前,欠了陛下一笔债,预支了俸禄,所以每月俸禄只得一半,另一半得还回去。” 兰芷先是一奇,不说陛下还和臣子算债务,柳莹能有什么事需要欠债?然后心中一动,便是一愣。 瑶仙阁的头牌,要赎身,至少也得十万雪花银。 “欠债,是为我?” 见兰芷愁眉不展,柳莹叹息道:“‘柳公子’欠你一段相思,是还不了了,我柳莹,至少能还你自由。” 兰芷凝眸看去,这重情重义的女巡按,天下无双,比之世间薄情男子,更配称伟丈夫! 罢了。 兰芷握了她的手,眉目坚决:“若蒙不弃,我兰芷今日便与你义结金兰,异姓姐妹,同生共死,你肯不肯!” 见她愁容尽去,眉目飒爽,果真将不好的往事全都放下,柳莹不由一笑,回握其手,扬眉道:“如何不肯!” “好!”兰芷心中前尘尽去,弃了阁中花名,恢复旧名姓,朗声道,“我葛琴思,今日起,便与你柳莹姐妹相称,生死不负。” “我、咳咳咳”,柳莹喜上眉梢,得意忘形地想坐起身,立刻牵动了伤处,惊天动地地一阵咳嗽。 葛琴思一把将她按回去,糟心地看着她,这人也不比男子心细多少,生活中粗枝大叶,也不知怎么想出的玲珑计、写出的锦绣文。 “你还是闭嘴。” 柳莹乖乖闭嘴闭眼。 葛琴思嘴毒依旧,这时忽然想起旧话,又揶揄柳莹:“还说俸禄给我做嫁妆,怕不是陛下亲笔写的借条。” 想起当日夸口,柳莹羞得面红,只装睡着了,死也不睁眼。 “哼。” 葛琴思赢了口仗,勾唇一笑,继续照看病人。 那边柳莹还在上京路上,这边文谨礼已经连上了五道奏章为自己辩解,启元帝全都留中不发,说是等柳莹与羁押的刺客进京再来审议,与往日吹捧文相的态度不同,不免叫群臣各起了心思。 虽说姿态焦急,文谨礼心中是一点都不急,刺客一事他毫不知情,本就是无中生有,区区一个柳莹,他还不看在眼里,行刺她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就算刺客咬死了这么说,也无其他证据定他的罪,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这一局,幕后操纵者不论是不是启元帝,都是烂招,也未免太小看他文谨礼。 庞然巨象,岂是小小蝼蚁能够撼动? 自不量力。 启元帝和谢九渊也不急,启元帝关注着工部的船厂,从佛朗机人手中缴获的蒸汽动机,经过一年的研究,已经能够建造并用于船身,有了蒸汽船,海贸之路更为广阔、长远,而船身包裹铁甲的战船,也已经试水成功,不论是商船还是战船,都如虎添翼,启元帝大喜,赏遍了船厂上下。 只是工部侍郎日子不好过,蒸汽船与铁甲船造价高昂,却又没多少油水,文谨礼那边又大肆索要好处,工部侍郎吴都左右支拙,抱着侥幸心理,上奏请求多造一些原先的木造战船,方便水师演习,没想到启元帝竟然批了同意,这才解决了燃眉之急。 而谢九渊一直繁忙,政务和军校都离不开他,金吾卫和水师也必须看着,忙得是昏天暗地,偏偏近日家中传讯,说谢氏多日来心情低落,愁眉不展。 仔细想想,谢十一远在黔西任职,无法回家过年,谢镜清又去了西域,自己不是上朝就是身在军营,娘亲独守谢府,连个团圆年都没过,自然不会有好心情。 谢九渊深感不孝,忙中抽闲,安排了半日空暇,做了百姓打扮,带娘亲逛集市散心。谢氏感动儿子孝顺,欣然应允。 开了春,集市正热闹,行至抚柳桥,不期然竟看见一处小馄饨摊,谢氏一看,摊主用料、手法都是正宗的南地特色,更觉欢喜,谢九渊闻弦歌知雅意,买了两碗,与娘亲共尝。 果然是十分味美。 “虽不忆故地,却免不了思念乡味故景”,谢氏叹道。 谢九渊正要说话安慰娘亲,谢氏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示意谢九渊噤声。 谢九渊凝神听去,原来是坐在后桌的客人闲话。 “……文侯爷闹着断袖都不娶的,那个姜家三小姐,就是后来嫁给罗尚书大儿子续弦的那个,她出大事了!” “当初闹得文侯爷跟文相决裂,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嫁了个短命鬼嘛,她又怎么了?” “住在罗家那边的人都说,罗文远不是病死的,是那姜家三小姐,心高气傲,看不上罗文远,竟然让丫头买了情花毒,把他给毒死的!” “这、这真是胆大包天,不大可能?果真如此,罗尚书会不吵不闹?” “听说是罗尚书不肯相信儿子突然病死,昨儿才验的尸,姜家三小姐拼命拦着不让验,这才露的马脚,且等着,这两天必然闹出来。” “一个吏部尚书,一个刑部尚书,这对亲家打起来,那可有热闹瞧了。哎,我记得这俩可都是文、嗯?” “姜肯定是,罗那个老狐狸,未必哦。我大伯舅他儿子是文府家丁,我清楚的很。” “还是你消息准,文侯爷断袖也是逃过一劫,不会是装的?” “嘿,水深咯。” “您给讲讲。” 听到此处,料也没什么可听了,见儿子丝毫无惊讶之色,想是早有预料或是布局之中,谢氏站起身来,对谢九渊道:“集市吵闹,陪娘亲去拜拜琉璃塔。” “好。”谢九渊应了声,搀扶着谢氏向京郊走去。 次日,吏部尚书罗什,上朝时头扎白巾,跪倒在奉天殿上,老泪纵横,怒参刑部尚书姜齐教女无方,残害自家长子,求启元帝为自己主持公道。 刑部尚书姜齐心中暗恨女儿生事,此时却不得不站出来,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自称罪无可恕,自己绝不会为女儿徇私枉法,请陛下秉公办理。 罗什怒骂姜齐猫哭耗子,姜齐却是连连认错,闹得正热闹,殿外通传,直言巡按柳莹觐见! 大家都知道柳莹遇刺扯到文相一事,只是看戏看得正热闹,没想到会是在此时到场,一时满殿皆静,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又莫名让人心慌。 “宣。” 柳莹一身官服,拄杖缓缓步入殿中,跪下行礼,礼毕,她大声道:“陛下,柳莹前时遇刺,幸有宿卫相救,拿下刺客,刺客招供,称文相授意刑部尚书,指使他行刺微臣,请陛下明察秋毫,为臣伸冤!” 众皆哗然。 原先说是文相,现在又说是文相指使刑部尚书?这柳莹想牵扯几个?到底是什么意图? 跪在地上的刑部尚书顿时一身冷汗,正想陈情喊冤,却被人抢了先。 文谨礼扑通跪倒在地,痛心疾首道:“陛下,此乃污蔑,臣身为左相,与直言巡按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与刑部尚书虽为师徒,也是公私分明,怎么会指使刑部尚书寻宵小行刺?直言巡按轻信小人,污臣名誉,臣冤枉,请陛下查明案情,还臣一个清白!” 启元帝一拍龙椅,怒道:“江载道!” 大理寺卿应声而出:“臣在。” “速速查清这两案!” “是!” 这个早朝若说是暗流涌动,退了朝,就是杂流不息。 文谨礼匆匆找人带话,要密会顾岚,顾岚却只让亲信海鸣前来,带话说自己被锦衣卫盯着,不便相见,但还是给文谨礼透露了消息。 海鸣说,燕王推断,启元帝本是剑指文党,没想到刑部尚书之女突然送了把柄来,用刺客证言来倒文相,本来就有证据不足的后患,这下有切实把柄,启元帝立刻调转枪头,改为针对刑部尚书,不然,如何解释柳莹突然当殿攀扯刑部尚书? 文相依旧紧皱眉头,问:“似有道理,但陛下已有针对文党之心,这是肯定的,燕王可还有什么对策?” “燕王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海鸣躬身一礼,对文谨礼诚恳转述,“当舍则舍,免得引火烧身,避过风头,再来反击。” 文相怒道:“燕王倒是说得轻巧。” 海鸣不慌不乱,依旧是那副玄虚模样,意味深长道:“文相,自断一臂,损失是大,但若是这一臂本就中了毒,有了不轨之心,那何尝不是反谋了一线生机。” 惹动了疑心,文相忙问:“燕王查到了什么?” 海鸣走近文相,低声道:“燕王查出,刑部尚书嫁女,是受了文崇德的命令,他早就投了文崇德门下。” 文谨礼怒目圆睁,本就不喜文崇德、对文崇德多有恼火的他,已是信了三分。 海鸣趁机做不忍状,叹息道:“还请文相原谅燕王没有及时告知,九皇子死在启元帝手中,燕王没能享过父子亲情,因此顾虑着这一点,不愿文相与侯爷再添嫌隙,没想到,哎,还请文相千万提防侯爷。” 听到这里,文谨礼也就顺势做出一副悔恨交加的神情,悲道:“没想到崇德竟是恨我这个父亲如此!子不教,父之过,都是我没有教好儿子,让他铸成大错。燕王一片仁心,老夫感念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老夫明白该怎么做了,还请燕王保重。” 海鸣也是一声叹息,深深一礼,这才离去。 海鸣一走,刑部尚书姜齐却来了,声泪俱下,求老师保全自己。 文谨礼对姜齐已有怀疑,言辞间不免就打了太极,他哪里知道,姜齐已经去过文崇德府上,没想到文崇德压根不当回事,告诉姜齐“推女儿出去偿命不就结了”,居然就把姜齐轰出了府! 姜齐恨啊!当初可是文崇德撺掇着他将女儿嫁到罗家的,如果舍了女儿的命,此事就能了结,那何乐而不为,但启元帝这明摆着是要针对文党,不是他,就是文相,或者两个都跑不了,他还能怎么办? 姜齐心灰意冷,来求文相,心中其实不抱多大希望,但文谨礼因为海鸣的传话,对姜齐多有防备,太极打得太过,惹得姜齐更加心冷,为了求生,言辞间不免透出了“我手上有你的把柄”这个意思。 这就更让文谨礼怀疑,也更触发了文谨礼的逆鳞! 文谨礼一改态度,言辞模糊地告诉他或许还有生机,自己会试试,姜齐登时感恩戴德,跪谢离去。 姜齐一走,文谨礼立刻露了凶相,换来谋士,喝道:“给我查文崇德那个畜生跟姜齐的往来,我倒要看看,这孽畜是不是非要跟我作对!” 当晚,手下便传来了结果。 文谨礼一目十行,将刑部尚书姜齐与文崇德的往来看得清楚,与燕王所言分毫不差,看到最后,“今日下朝后,姜齐即刻赶往侯爷府中,片刻停留既离”,冷笑一声,砸碎了手中的茶盏。 儿子不孝,就不要怪他这个老子不慈了! 第二日一上朝,文谨礼便出了列,参刑部尚书姜齐教女无方,纵女行凶,甚至还想为女儿脱罪,昨夜来文府行|贿。 他老泪纵横:“臣不忍当面驳斥,周全了师生之谊勉强收下,终是心中不安,为我大楚朝堂的正气,臣不得不大义灭亲,检举刑部尚书姜齐贿赂丞相,但望陛下看在他一片爱女之心的份上,轻罚轻判。徒儿,为师对不住你呀!” 姜齐尚在呆愣,吏部尚书即刻暴怒,喝道:“姜齐!还说你不是猫哭耗子,竟想买通文相为你家那个毒女脱罪!陛下,臣长子无辜,求陛下为臣做主啊!” 丧子之痛是真切的,吏部尚书罗什跪倒殿上,痛哭流涕。 此时,一个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卓远,参刑部尚书姜齐,在明知吏部尚书罗什之子罗文远,设计暗害行商,侵占行商财产,证据确凿,且陛下明令严查的情况下。以上司之威,暗示下官为罗文远脱罪,以周全罗姜两家亲家情谊。姜齐身为刑部尚书,罔顾律法,逼迫下官消灭证物、放走真凶,滥权失职,丧尽天良!下官不堪良心折磨,保留了冤案证据,请陛下明察!” 罗什的哭声戛然而止。 姜齐惶然跪地。 罗什急怒攻心,转头一个巴掌打上姜齐的脸,“你出卖我!” 骂完惊醒,却是大势已去。 姜齐指着他,大笑出声,状若疯癫,罗什没想到儿子被毒死后,还被翻出了案子,泪流满面,亦是疯了一般。 闹剧闹成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文谨礼满脸愕然。 但这并不是结束。 启元帝声音如封口火山,怒气呼之欲出:“好!真好!真是我大楚的好官!看看你们一个个,还有什么阴私,全都站出来,说!” 于是又一人出列。 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 欧茂竹端正跪地,奏道:“臣,欧茂竹,参刑部尚书姜齐,将我欧家一夜灭口血案,不顾尸身刀痕累累,甚至头身分离,强行定为失火案,臣有当时地方父母官、仵作与死里逃生的老伯为证!请陛下,给我欧家一族老小一个公道!” 他话音刚落,奉天殿上一片死寂。 然而,又有一个人走了出来,那是因为参淮安知府包庇盐商产卖私盐,而从云坝县县令直升进大理寺的冯裴。 冯裴一撩官袍,跪在了欧茂竹身边,奏道:“臣,冯裴,参刑部尚书姜齐,参与淮安知府包庇买卖私盐案,更参与清洗地方清流官员,让他们消失得无声无息,不得伸冤,臣有流放官员百余、手记冤案册为证!” 他这话掷地有声,敲在了群臣的耳中心上。 启元帝似是怒急生悲,一声叹息,下令道:“大理寺卿,给朕好好查。” 江载道已是怒不可遏,此时重重一跪,领了旨:“臣遵旨,有罪的,臣一个都不会放过!” “朕累了,退朝。” “恭送陛下!” 多少人,经历了多少等待,顾缜与谢九渊谨慎埋下的棋子无一失算,只是一个早朝,刑部尚书的倒台,已成定局。 春风醒神州,水厂在各地兴建,预备为缺水地区调水,到处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可文党官员,各个心中都碎了一块冰,遍体生寒,惶惶不安。 有没有下一个?下一个,会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读者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