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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非笑:“梁御风?” 梁御风自知失言,却漫不在乎道:“不敢欺瞒姐姐,小弟真名唤作梁御风。” 闵三娘并非武林中人,此前又一直生活在大金中都,倒是没怎么听说过他的恶名。只是疑惑道:“这名字很是不俗,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梁御风忙道:“姐姐,小弟有个不情之请。” 闵三娘取笑他道:“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你就别说啊。” 梁御风道:“不说不行啊。姐姐记住,千万别把我的名字告诉雷五公子。” 闵三娘讶然:“哦?为何?” 梁御风想象一下,表情扭曲了:“很难说清楚。但我猜想,一旦五公子知道,恐怕会发生些笔墨难以描述的惨绝人寰的事情……” 光是摘面具那事便会酿成一桩惨不忍睹的血案? 啧啧,枉雷五公子那么大的名头,一点肚量都没有! 闵三娘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但她机敏通透,很快便抓住了此事的关键之处,镇重道:“风弟,还记得那夜你和张公子仗义出手,将贼首擒获。因此我一直相信你们对阿策绝无恶意,对吗?” 梁御风点头:“不错。” 闵三娘道:“那就好。” 梁御风追问:“那关于我的名字……” 闵三娘微笑道:“我不会告诉阿策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 这时他们两人已经走到放灯处,闵三娘俯身放下莲灯。 清丽月色、融融烛光一时间尽皆倒映在她的眼眸里,潋滟不可方物。轻纱掩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那双眼,依稀还是旧日模样。 不远处放焰口的法师在诵唱:“一心召请,裙衩妇女之孤魂等众……呜呼!昔日风流都不见,绿杨芳草髑髅寒……” 梁御风看着她,正待说话,忽然变生肘腋—— 沉沉夜色中,满江莲灯忽远忽近,烛火摇曳不定,视野终究比不上白天,还是晦暗了些。若不是他恰巧侧头,也看不见月光斜映在针尖上反射出的那点银光! 眼角余光里,只见一篷牛毛细针无声无息在黑夜中袭来,激射如雨,直取他身畔的闵三娘! ☆、杀机暗伏 闵三娘几乎不会武功,从没见识过这样无声无息取人性命的狠毒暗器。更别说还是从她身后出手的。所以她完全没有发现致命威胁已至,更谈不上做出任何反应。 那篷牛毛细针显然是用机簧射出的,其来势之迅捷,劲道之强横,不亚于唐门的暴雨梨花针! 梁御风眼角余光刚瞧见,那篷细针已然飞速射向闵三娘后脑。 脑后玉枕穴,人身要穴,若射中必死无疑! 好个梁御风,情急生智。右手羽扇横摆,竭力去挡那篷针,左手却已经一掌拍出,将闵三娘击落水中。 “扑通”一声! 闵三娘猝不及防,被他推落水中。 却也险到毫厘堪堪躲过了那篷要命的针! 梁御风这才收回羽扇,那篷细针来势太急,他只来得及挡住一部分。但就算如此,也已在他的扇面上射出密密麻麻一片细孔!幸好是羽毛扇子,没真的毁损。 这机括暗器取准容易,力道又猛,更可怕的是出手时无声无息,比唐门的暴雨梨花针更胜一筹。显然是在此基础上改良的,巧夺天工。若他没猜错,这应该出自千金楼楼主的手笔—— 鬼蜮化血针! 千金轻一诺,季布岂空传。 千金楼楼主以秦末侠客季布自比,实则做的是杀手生意。麾下子弟均是一流的刺客。凡是出得起价钱的人,都可以在他的千金楼里买到杀手,据说出手必杀,从不落空。 更要命的是,楼里还出售诡奇暗器和致命奇毒,好些都是从唐门同类物件改良而来,狠毒诡奇之处往往更胜一筹。有人因此传说千金楼楼主应是唐门弃徒。不过很少有人亲眼见过楼主本人。 这号人物当然也是武林恶人榜上的常客,可惜他形踪隐秘,本人事迹太少,不够显摆,完全抢不了梁少爷这种人的风头,只能常年排在榜上四五名左右。 可是闵三娘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又有谁肯花费重金买这样歹毒的暗器来取她性命呢? 但梁御风心里清楚,如果不是他恰好适逢其会,闵三娘必然后脑中针,落水立毙。那针细如毫毛,中者伤口极小,入肉化血,无影无踪,如果尸体再落了水,只怕更难找出痕迹。 ——看来凶手是既想让闵三娘死,又不愿让人知道她是死于暗杀。 只想误导别人她是死于失足落水! 这一切从发生到结束不过瞬息之间,梁御风抢先推了闵三娘落水,也因此救了她的性命。可再要去对付那个出手刺杀的人却是万万顾不上了。他收招回头,看向身后,却不知千百人中哪个才是凶手。 好在还有个石桐宇! 先前梁御风走开,去陪闵三娘买灯,他的视线也一直没离开这两人。几乎在闵三娘落水同时,他已经意识到不对,骤然回头,去瞧他们身后那片人群。 这夜江岸边人极多,但大多心情沉重,眺望着江面上的莲灯,以寄托哀思。加上忽然有人落水,众人几乎都循声望向这边。可是人群中偏偏有个中年汉子与众不同,他左顾右盼,神色慌张,笼着袖子就往外挤。 石桐宇见他形迹可疑,已知自己找对了人,当下提气急起,跃上高处棚顶,一剑西来,居高临下直取对方! 剑光清湛如雪,去势如电,仿佛连这沉沉暗夜都被映亮。 那人刚挤出人群,就对上这夺命一剑,顿时膝盖一软歪倒在地。森冷的剑锋,便于这千钧一发之际停在了他的喉咙前。 附近放灯人群见出了乱子,连兵器都亮出来了,知道不是闹着好玩的,纷纷受惊后退,四散逃开。倒是给他们让出来好大一个圈子。 那边放灯处,梁御风见石桐宇制住了凶手,心中大定,赶紧回身去救落水的闵三娘。 秋夜风凉,闵三娘被他拉上岸来,已是喝了好几口水,浑身上下也**的好不狼狈。见状,梁御风立刻脱下自己的连帽大氅,给她披在身上。待她惊魂初定,方才低声问道:“姐姐,刚才有人要杀你,你认识那人吗?” 闵三娘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听他一说才猜到几分。她依言向那中年汉子望去,看了一会,目光颇为迷茫,迟疑道:“依稀有点眼熟,但……” 这一连串事件兔起鹘落,接连发生,中间全无一丝空当。等到被拥在人群中间的雷策终于发现出了事,循着众人目光望过来,眼中所见便是石桐宇持剑而立,他的剑刃正指着—— “王伯?” 原来那中年汉子竟是雷家世代的忠仆,得力的老家人! 雷策不由一惊,急切间也顾不得惊世骇俗,当下便腾身而起,硬是踩着周围人的肩膀跃出了围堵他的人群,几个起落就到了跟前。 “又是你!” 看着石桐宇那张也算熟悉了的脸,雷策怒火倍增。 这时梁御风当然不会看着石桐宇被误会啦,他赶紧招手:“雷五公子,这边这边!”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们可是功臣,怎么能被当成凶手呢! 雷策转头一看,便瞧见梁御风扶着闵三娘从放灯处的岸边上来。只是那情形也怎么看都不对劲。 闵三娘浑身湿透,外面裹着梁御风的大氅,面纱和头发都还在淅淅沥沥的滴水。 “三娘,你怎么了?”他大惊。 梁御风赶紧表功:“刚才那人想暗杀闵姐姐,出手甚是狠毒。幸好被我们拦住了。” 雷策哪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转身道:“王伯,你说,怎么回事?” 那中年汉子看见闵三娘活着走上岸来,知道自己还是失手了。面对少主质询,他一霎时面如死灰。 雷策对石桐宇道:“你先把剑撤了。” 石桐宇瞥他一眼,冷冷道:“跑了怎办?” 雷策怒道:“有我在此,他怎敢逃跑?” 石桐宇嗤了一声,手动都没动,不买他的账。 雷策更怒,一手已经握住了腰悬的佩刀。 梁御风见势头不对,踏前一步道:“你们不用争了。搜搜这人的身上,他肯定带着发射暗器的机括。” 雷策一听,正想行动,王伯已知今日绝无幸理,狠下心来一咬舌,当即自尽身亡! 石桐宇可没想到这人突然硬气起来,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尸身颓然倒下。 “你!” 雷策见此惨状,心中惊疑不定。 王伯是雷家的老世仆了,忠心用不着怀疑。为何宁愿自尽也不肯说出真相?那背后指使他的人到底是谁? 他实在不愿意再想下去。 仅仅只是一种猜测,就叫他浑身发寒。 梁御风见凶手畏罪自杀了,也很头痛。他问闵三娘道:“姐姐,你知道这人为何要杀你吗?” 闵三娘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迷茫道:“我……” 她记性不差,雷策一喊出凶手的名字,她便想起自己好像曾经在随雷策拜见家中长辈时见过这家仆。 一个最可怕的猜测悄悄浮上心头—— 是谁……想要杀她? 雷家的长辈吗?以这种无声无息的方式? 难道是因为…… 她凝眸去望雷策,心中思绪起伏,柔肠百转,不能自已。 梁御风见她失魂落魄,问不出什么,于是转头去问雷策:“五公子,看来你认识这个凶手,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杀闵姐姐?” 雷策同样无言以对,脑中一片混乱。 围观的人里有胆子大的,见王伯尸体倒在地上,纷纷伸头去看。 有人惊呼:“这人真的死了!” 也有人好奇道:“那位公子说死的这人是个杀人凶手?” “哇,谁看见他杀人了吗?” “没,我就看见那个女人落水了。” “我什么都没看见。” 梁御风听见四下里议论纷纷,也不着急。他蹲下身去,在尸体的袖子里搜出了一个形如圆筒的物件。此物小巧精致,通体纯黑,应该就是发射细针的机括暗器。 果然是鬼蜮化血针! 千金楼楼主在唐门暴雨梨花针的基础上改良设计出这种暗器,更加小巧玲珑,便于随身携带,机括力道却更迅猛。不过针筒太小,每一遭只可发射一轮,再用则需要重新填针。 梁少爷把空针筒拿在手上,在雷策眼前晃了几晃,道:“五公子,你看看清楚啊,证据我找到了!可不是我冤枉这人。” 雷策到了这时哪还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不然王伯又何必畏罪自杀。 只是他心乱如麻,怒道:“闭嘴!” 能让王伯宁死都不愿供出的幕后指使者…… 难道是母亲?! 不错,自打他从大金中都载誉归乡,因为他要迎娶闵三娘一事,和家中叔伯长辈多有争执。 他父亲早亡,是由寡母抚养长大。本来他也曾忐忑,母亲上官氏会不会也反对这桩婚事。好在他表明了坚决的态度之后,上官氏也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倒是雷家的几个叔伯,上官家的姨妈舅舅们都还是颇有不满。 怎会料到,对雷家忠心耿耿的王伯会选在这中元之夜前来杀人? 王伯在雷家是世代的家仆,从小看着他长大。能让他以命效忠的人,除了他母亲上官氏,还有何人?! 尤其梁御风找到的凶器,比唐门的暴雨梨花针更小巧,多半便是那凶名在外的鬼蜮化血针!他虽然没用过这暗器,可光看构造也知道这细针当真是细若毫毛,如果射中人体,入肉即没,哪怕仵作验尸也很难察觉。 杀闵三娘这个身无武功的弱女子何须用这样的暗器? 算来算去,只能是因为凶手害怕暴露她被杀之事,从而牵扯出许多麻烦,只想让他们这桩婚事不成归咎于天意。如此,也无损于雷家的声誉。 可是,母亲明明已经允诺了他和闵三娘的婚事,为何出尔反尔?甚至不动声色暗下杀手? 慈眉善目的母亲,怎会变得面目全非?! 一念至此,雷策只觉胸中满是沉郁愤懑,却寻不到发泄的方向! 梁御风觉得这人浑身都竖着刺,相当难以沟通。只可惜还指望着去参加他的婚礼,不能逗得过火。只好叹气道:“既然这样,闵姐姐的安危就交给你了。哥哥,我们先走一步。”他招呼石桐宇跟上。 既然出了人命,善后事项肯定不少。他们不是当地人,还是早走的好。 石桐宇应了一声,抽身便想离开。 “站住!”人群外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心高气傲 两人不由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却是方玉生和向思诚两人听说江岸这边出事,恰好先后赶到。那声站住正是方玉生喊出来的。 浔阳三英难得齐聚一堂,可惜脸色都不好看。 方玉生排开围观众人,大步走过来,嚷道:“雷五,这死人不是你家的世仆吗?你就这么放他们走?” 梁御风闻言便道:“方公子,你可不要弄错了。此人并非我们所杀,他是畏罪自尽。” 方玉生自打在浔阳楼被他耍弄,仅剩的半分好感也已经荡然无存了,冷哼一声道:“他人都死了,话还不都是你在说?” 梁御风道:“非也非也。我可不是空口无凭诬陷他,这里有搜到的证据。” 向思诚看了那小巧的针筒一眼,轻声道:“此物细小,若是趁搜身的时候偷梁换柱,也并不是多困难。” 方玉生帮腔道:“哼,说得好!我看就是他栽赃陷害!” 梁御风被这两人当面冤枉,不怒反笑:“那么请问,如果是我蓄意陷害,这人为何不分辩,反倒一言不发就自尽了?” 这话可是十分有力,雷策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信了他。两人顿时哑口无言。 石桐宇冷冷扫了他们一眼,眼神不屑。而梁御风脸上的笑容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嘲讽。 方玉生顿时一肚子火。 恰好附近又有人在交头接耳—— “可是我怎么看见是那位俊俏公子推那女人落水的?” “对啊,我也看见了!” 方玉生耳聪目明,听个正着,顿时精神一振,道:“哼!果然是你指鹿为马,栽赃陷害!” 当下一招递出,便要去拿梁御风。 梁御风一怔,错步避开,道:“方公子,你……” 方玉生已经知道自己决计说不过他,哪肯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就是一掌拍过去,力道雄浑。 虎落平阳遭犬欺啊!梁少爷悲愤无比。 旁边石桐宇看得皱眉,长剑连鞘挥出,已经架住了这一掌。 当着他的面敢伤他的人,够胆! 梁御风趁机退开一步,摇着扇子悠然道:“方公子,你是我哥哥的手下败将,还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石桐宇不由头痛。这小子虽然性情豁达,其实也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口无遮拦,没事也要惹是生非,难怪明明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所到之处却人人喊打。 果然梁御风一句话出口激起千层浪,附近的围观人群沸腾了! “什么?这小子胜过方玉生?” “醉里乾坤竟然不是他的对手?” “方玉生可是名列浔阳三英之一啊!” 方玉生听见四下里的议论,顿时又羞又躁。他有心当众洗刷名声,奈何却知道自己万万不是石桐宇的对手。那张惨白的脸霎时间又涨得通红。 只是,听到那话难受的不止他一个。 浔阳三英在他人眼里可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方玉生落败固然丢脸,身为三英之首的雷策脸上也没有光彩。 果然底下又有人议论起来。 “如果方玉生不敌,那向思诚想胜他的话更悬啊。” “看来只有雷五公子有把握了。” “咱们雷五公子可是武林少侠榜第一人,打败他不费吹灰之力!” “我看难说,没打过谁知道!” 梁御风听见四下里议论,只觉这发展可有点不对,跟雷五还是得留点情面好相看的。他赶紧一拉石桐宇:“算了,我们还是先走。” 石桐宇无奈啊! 这都是谁胡乱挑衅惹出来的祸事?要能把这货的嘴堵上,敌人绝对能少掉一大半! 梁御风转身想走,看见闵三娘还是失魂落魄,大异于寻常,不由心头一动。 那来暗杀的人既然是雷家世仆,背后的指使者恐怕也脱不了雷家的关系。闵三娘心思聪颖,只怕已经猜到。可她要当雷家的媳妇,又能如何呢? 他轻叹口气,劝道:“姐姐,我们先走了,你早点把湿衣服换下。别着了凉。” 见她脸上湿发还在滴水,他心中恻然,顺手伸过去替她捋了下。 这一下可是捅了马蜂窝。 “仓啷”一声,雷五公子拔刀出鞘,疾如闪电一刀劈到! 梁御风连忙缩手,凛冽劲气擦过,差点连手指头都被斩掉几根,饶是他胆大包天,也吓出一声冷汗。 没内力傍身果然麻烦,他无语凝噎。 石桐宇没来得及阻拦,也是惊魂初定,将他拉退一步,冷冷道:“雷五,别欺人太甚!”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当着他的面差点斩了他的指头,是可忍孰不可忍! 雷策瞪视他:“我不跟他打。你来,我领教你的高招!” 当日在江上舟中,石桐宇借擒住那黑衣首领之际,对他偷袭得手。他出道以来便是浔阳三英之首,又是武林少侠榜新晋的榜首,生平未尝一败,竟然失之大意输给这无名小卒,难免耿耿于怀。 同是浔阳三杰,又是姨表兄弟,他对方玉生的武功也算了若指掌。那日浔阳楼上,方玉生与石桐宇一战,竟然不过数招便一败涂地。这等武功,让他忍不住暗暗心惊。 只不过,雷五向来性烈如火,遇强则强,岂会未战先屈? 今夜月明如水,他心中更有满腹块垒未消,正堪一战! “你要战,我便战!”石桐宇目露锐光,拔剑出鞘。 这雷五年少成名,生来顺遂,从未受过挫折,乃至目空一切,怎么看怎么讨厌。既然他出手邀战,石桐宇求之不得。 他倒要试试,自己倾尽全力的话,正面交手,照影剑和惊雷刀究竟是谁强谁弱! 梁御风眼见情况不妙,已经无可阻拦,哀怨道:“完了!婚礼要去不成了!” 一边的闵三娘听见,忽然苦笑一声:“婚礼啊……只怕是……” 再也没有了…… 这余下的话语喑哑在她的喉头,心如刀割难以出口。 那边厢,雷策与石桐宇两人却均已腾身而起,飞上了棚顶。 这中元之夜,江岸边搭了数处棚子,均是各家寺庙开法会、放焰口所用,还有城中富户自家做的水陆道场。 为供养十方高僧大德,为普度地府孤魂野鬼,这些棚架搭得又高又稳,四面的高杆上垂下数道素白经幡,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那些挑在半空的纸灯笼,本都是白纸糊的,可夜色里看去,灯火透过外壳层层晕出,竟是一片凄迷的红光。 深黯的夜空中,一轮圆月冷清清洒下银光,照彻满江随水流转的红莲河灯。江水影影绰绰翻上霞色。 今夜月朗风清,一江赤水如热血奔流,正是一决高下的好时机! 来江边放灯的人群何其之多,听说本地头一号少年英雄要当众与人交手,纷纷一传十、十传百,涌到附近观战。在下面择个好位置,便站定了仰头去看那两大高手。 雷策执长刀在手,脸上仍带着那银面具,众人看不见他的神情。月光斜映在他的面具上,银光流转。只见他长身直立,衣襟当风,英姿何其飒爽。 尤其来观战的众人大多是江州本地人,早把浔阳三英视为本地的骄傲,于是纷纷喝彩,高声助威。 面对对手这强大的主场优势,石桐宇持剑而立,脸上漠无表情。 他身上还是一袭深色葛衣,灰沉沉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手中的照影剑,剑锋清亮如霜雪,光芒流转,是这方重重晦暗里唯一的亮色。 两人手持兵刃遥遥对峙,高处江风猎猎,吹得那一串串纸灯笼摇曳不定,红光忽明忽昧。 忽然,天际一朵薄云缓缓飘过,遮住了月轮的光华,视野为之一暗。 雷策清叱一声,仿佛要将满腔愤懑都吼出胸臆。刹那间长刀出手,如闪电,如狂飙,雪亮刀光划破夜空,气势如虹! 面对这凌厉锋芒,石桐宇不退反进,长剑一横,正面迎上! 梁御风遥遥望见,不由心中诧异。 他与石桐宇一路同行,已有不短一段时间,见他出手也已不止一次。在他看来,除了洞庭湖畔刻意引他上当那次,这石桐宇的剑法以快制胜,招式奇诡,讲究的是找准破绽一击即中,很少这样正面强硬对抗。 看来,并非他的错觉,今夜石桐宇的心境确与寻常时候不同…… 当下只见两人的身影在棚顶上交错来去,刀来剑往,“叮叮当当”连珠脆响,撞击之声不绝于耳,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一阵夜风拂过,薄云乍聚还散,露出隐在云后的那轮明月,依旧皎洁清朗普照世间。 两人各自收招退后,仍是遥相对峙。 下面观战的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也不知谁占了上风。 可即便是雷五公子再忠实的拥趸,此刻也已知道,那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无名小卒,功夫竟不在他们江州城最值得骄傲的少年英雄之下! 雷策心中更惊,这人好强,比想象中更强!那日与方玉生交手,这人竟还没有使出全力。刹那间他胸中斗志更炽,战意更盛。 好好好,痛快! 就让他今日全力以赴一战,看自己这武林少侠榜的榜首到底是不是当之无愧! 他大喝一声,重又挥刀劈出。势如雷霆万钧,凛然生威,铿锵杀伐之气陡生。眼见石桐宇扬剑拦截,他仍是揉身直上,也不变招,左手却已顺势扬出! 一霎时硫磺火光在黑夜中爆开,光芒灼眼,霹雳弹! 霹雳惊雷,无双一刀。 雷五公子这惊雷刀,本就是要配合霹雳弹使出,才不负他江湖上赫赫威名! 观战的众人虽然大多不会武功,眼力不济,可昏暗夜色里忽然亮起这簇耀眼光芒,倒是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刹那间呼吸几乎屏止。 梁御风也看得双眼发亮。他认定自己无恙之时,武功当然要在这雷五之上,可是要对上他的霹雳弹,也甚是棘手。倒要看看石桐宇如何应付。 好个石桐宇! 间不容发之际,他的剑已经于不可思议的角度数次收招变招,数度挥出。 快,好快! 没人看清他此时变招之快,连对面的雷策都不能! “叮叮叮”连续声响,轻若未闻,可剑锋在夜空中划出的弧光和霹雳弹炸开的火焰却是不容错看! 那一瞬间,没人看清他出了多少剑,也没人看清他每一剑都或刺或劈或挑或划在了迎面抛来的霹雳弹上! 众人只能看见朵朵焰火没能近他周身一尺之内便已在空中绽开。 流光飞舞,焰似星火。 在这美轮美奂的光线中,他再度挥出了一剑!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一剑既出,他收招后退。对面雷策仍是伫立原地,一动不动。 忽然,雷策身子一颤,脸上银面具铮地一声,陡然裂成两半,坠落地上。 月光与火光落在他的脸上,仿佛血色都已褪尽,那倨傲俊容白得近乎透明,比天还高的自尊一霎时粉碎殆尽。 这浔阳三英之首,武林少侠榜的榜首第一人,今日竟是彻底地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投雷,今天加更!顺便庆祝终于签约了^_^ ☆、迷雾重重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天边清冷冷月光仍是淡淡洒下,普照大地。四下里却一片寂静无声。 顷刻间竟是落针可闻。 观战的众人面面相觑,至今无法相信,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江州头一号少年英雄竟然败了! 还是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手上。 这落差太大,让他们这些奋力助威的围观群众情何以堪? 片刻沉寂之后,是突然爆发出来的人声鼎沸。 眼见两人从棚顶两端分别掠下,众人情绪更加激动,争论、指责、叱骂、好奇、怀疑、不解,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越发嘈杂。 雷策一步步走回闵三娘身边,眼中所见是王伯倒毙的尸身、向思诚同情的眼神、方玉生紧皱的眉头,耳边所闻更是说什么的都有,他心绪越加烦乱,一腔郁气更是无从发泄。 闵三娘却仰起脸,直直看向他。 她满身水湿,头脸发辫也只是草草用巾帕擦拭了下,仍未干透。外面还是披着梁御风的大氅,形容凌乱,更谈不上好看。唯有那双眼睛,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隽永。 那双眼睛里,既无同情,也无哀伤,仍是带着温暖的笑意。 “阿策……”她伸出手去,握住了雷策的手。 雷策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的眼,凌乱水湿发丝散在她脸颊两侧,月华如水轻轻拂落她的脸上、发上、肩上、衣上。眉梢眼角淡淡空灵,清丽眼眸里是述不尽的柔情。 “今日你虽败了,可来日犹未知。”这一路伴他走过大金中都回乡之路的女子缓声道,语气里仍是全然的信任与笃定。 “这世上谁能常胜不败?若不败又何以争胜?你还年轻,将来的时光还长。假以时日,你定会让霹雳惊雷的名号响彻整个江湖。” 雷策默默看着她,握紧了她的手。 他们一路结伴行来,自金入宋,遭到的追杀也不知有多少,多次濒临绝境。每一次,哪怕面对生死关头,闵三娘总是不曾放弃希望。这不会武功的女子,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平常心,以她特有的温柔笃定,勉励他一次次度过难关。 同甘共苦,直面生死,他们已经一同经历过太多太多…… 他又怎会甘愿在此时此刻放手? 雷策与闵三娘执手相望,默默相对。 一边的向思诚看着他们,眉头微皱,无奈叹了口气。 可方玉生哪里按捺得住,他一拂袖振开了闵三娘,骂道:“雷五,你别傻了!” 雷策一惊,急忙护住闵三娘:“你干什么?” 方玉生越看他越怒:“被她哄两句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眼见梁御风和石桐宇也向这边走来,他更加怒不可遏:“这女人就是个祸水!我呸!人家都说红颜祸水,妈的丑八怪也能当祸水!” 雷策脸色大变:“你……” 这边厢梁御风已经毫不客气地发了话:“方公子,江湖之人,胜败乃兵家常事。怎么,你就这么输不起?” 方玉生跳脚道:“谁输不起了?我明明在说雷五的事!” 梁御风笑道:“那怎么皇帝不急太监急?五公子自己还没怎么,你却急成这样?” 方玉生怒骂:“你才是太监!你全家都是太监!” 梁御风沉思一会,牛头不对马嘴道:“虽然我不想对你说明原因,但我知道全江湖人士都绝不会赞同你的说法……顺便说下,我全家就只是我爹和我而已。” 石桐宇:“……” 方玉生不知梁少爷的身份,愕然不解,但心想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于是戟指骂道:“你滚开!这是我和雷五的事,兄弟之间,岂容你来置喙?” 梁御风扬眉道:“你对我姐姐破口大骂,怎么不关我的事?你不知我是闵姐姐的义弟吗?” 方玉生呆了一会,道:“这女人几时和你成了姐弟?妈的,丑八怪还惯会勾三搭四。” 话音刚落,梁御风出手如电,已经用羽扇在他颊上抽了一记。 方玉生猝不及防挨了个正着,惊怒交加:“你!” 其实梁御风身无内力,只是钻个空当凭借精妙招式教训他一下,可方玉生却视为奇耻大辱,当下捂着脸眼睛都红了。 “你、你你敢打我脸!我爹都没打过我!” 石桐宇见势不好,踏前半步,把梁御风挡在身后。当然,也不忘狠狠去瞪这尽给自己惹是生非的家伙:打人不打脸,这可是江湖上的头号规矩。有点过了哦! ——明明敲掉他的牙就好了嘛! 闵三娘见这乱成一团的局面,一时愕然。斜目偷瞥了雷策一眼,见他也是一脸无力的表情。 这时他似乎觉察到三娘的视线,转头与她对视。 在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闵三娘忽然觉得整个世界变得安静无比。雷策就那么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什么也没说。 浓醇夜色仿佛沉淀在他的眼底,闵三娘忍不住抬手,手指几乎触上他的眼睫。 忽然人群又是一阵纷乱。 有人在喊:“黄捕头来啦!” 这时四周人群让开了一条道,江州六扇门总捕头黄一铭终于到了。 今夜是中元之夜,不但没有宵禁,路上人流还极多。黄一铭身为当地捕头,密切关注治安问题,部署了不少下属在各处巡视。果然江边是人流汇集之处,容易出乱子。听闻出了人命,他当然是亲自赶过来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方玉生忽然安静下来,一把拉住雷策:“雷五,你过来!你要还当我是你哥,你给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雷策略一思忖,道:“你说。” 方玉生着急道:“我是说找个没人的地方说!” 梁御风在旁听了,凉凉道:“有什么话不敢当着我们的面说?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方玉生怒道:“你家方大爷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妈的,明明是那……” 瞥了闵三娘一眼,硬生生吞回下半截话,只道:“总之,雷五你跟我过来。”想了想,又拉上向思诚,“小向你也来,你给我们望风。” 雷策深深看了他一眼,仍是紧紧拉着闵三娘的手:“你说可以,但我和三娘子不分彼此,她也要一起听。” 方玉生瞪圆了眼,差点又要怒骂出口,但随即又冷笑道:“行,她可以听。我还怕她不来听!” 闵三娘苦笑一声,却并未说话。于是浔阳三英加上她总共四人,就近借了一家富户搭的礼棚,屏退外人进去说话。 这边衙门里的人都到了。仵作上前验尸,总捕头黄一铭则是听取下属禀报事情经过。当听到有人指控那死者是杀人凶手,还搜出了形似暴雨梨花针的证物时,他不由一怔。 死者王伯是雷家的家仆,死因又是咬舌自尽,本来没那么麻烦。可这里头又牵扯进一桩谋杀未遂,却也不能就这么草草结案。 他左右张望一下,道:“雷五公子他们人呢?” 按理说,江湖人要是涉及命案,愿意留下来善后的不多,毕竟大家都讨厌麻烦。可是今日这事又有所不同,这是江州城,雷家是当地的世族大家,没可能留下个烂摊子不管的。再说,以他们家在当地的影响力,这也算不得什么麻烦。 黄一铭年纪不大,但厮混官场已有些年头,这点门道当然心知肚明。所以第一反应是找他们家的人前来协商处理。 这时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答道:“哦,他们几个躲到旁边去说悄悄话了。” 黄一铭一怔,转过头来,就瞧见了梁御风。 这夜是中元节,穿白着素的人不知有多少。可这货轻摇羽扇白衫翩翩的模样仍是格外醒目,眉梢眼角的无赖笑容也还是那么令人膈应。 黄一铭揉了揉眉峰,淡淡道:“梁公子。” 梁御风道:“黄大哥,你要找雷五公子问话吗?”他本来拉着石桐宇想溜之大吉,一见来的人是黄一铭,自以为大家很有交情,立刻留下不说,还主动上来搭话。 黄一铭道:“嗯。” 梁御风热心道:“我知道他们在哪里,我来带路!” 黄一铭道:“只是例行公事问话,我可以等他们出来。” 梁御风大摇其头:“黄大哥你这样不好?事关人命,怎可如此轻忽?” 黄一铭淡淡道:“目前死者可以确定是自尽身亡,也不必小题大做?” 梁御风严肃道:“非也非也,黄大哥你错了。我说的不是那个死者,我是说闵姐姐。” 黄一铭道:“哦?” 梁御风道:“闵姐姐的命这次是被我救了,可如果再来几个那样的人想要她的命,又要如何是好?” 黄一铭道:“是你看见死者出手杀人?” 梁御风点头:“不错。还是我哥哥将他抓个正着呢!” 黄一铭一怔,瞧见他身畔沉默不语的石桐宇,一时无话。 梁御风正色道:“因此,黄大哥你应该尽早查明案情,弄清楚谁才是死者背后的人,才好让闵姐姐再无性命之忧啊。” 黄一铭颔首:“黄某必会全力以赴。” 梁御风道:“那就好。”随即故态复萌,催促道,“那黄大哥,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你去找雷五公子!” 石桐宇在一边听了半天,不由扶额。这货东拉西扯许久,还以为他改性子了,原来还是在找借口去偷听那帮人在说什么悄悄话! 黄一铭被他拿话逼住,只得答应。 三个人一起来到那礼棚门口。黄一铭不情不愿,石桐宇脚步迟疑,只有梁少爷步子迈得格外风骚,快到门口还回身对他们作了个口型:“嘘——”活像是去做贼。 黄一铭嘴角抽动,不露声色地瞥了石桐宇一眼,还是忍住了没说话。 石桐宇大感丢人现眼,站定步子一把拖住了梁少爷:“你要偷窥?” 梁御风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小小声道:“你们怎么能把我想得这么龌龊?” 石桐宇不想闹出动静,一时挣不开他的手,只得用眼刀狠狠剐他。 黄一铭勉强板起脸道:“那梁公子这是?” 所幸黄捕头比较知情识趣,说话声音不大。 梁御风严肃道:“查案,我这都是为了查案啊!只是偷偷地听一下,无伤大雅。” 他神色很正经,奈何说话却是用气音。黄一铭忍俊不禁差点喷笑,幸好镇定功夫了得,硬是憋回去了。可脸上表情也已经扭曲了,一时说不出话。 “黄大哥,不如一起听?来,这个位置比较好,让给你。”梁御风只当没瞧见,盛情邀请,还慷慨让出最佳角度。 石桐宇一脸的忍无可忍,但迟疑一瞬,也跟着过去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真相大白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方玉生找人家借了礼棚,鬼鬼祟祟领了几人进来,又四下转了一圈确定里面没人。 雷策心中烦乱,道:“你有话就说。” 方玉生正色道:“雷五,我要说的事,跟这个女人有关。” 闵三娘听了,勉强笑了下,仍是默不作声。 雷策终于抬眼看了方玉生一眼,冷冷道:“方玉生,如果你又想污蔑三娘子,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跟你翻脸!” 方玉生怒道:“要不是看在咱们是表兄弟的份上,谁爱管你的破事!” 向思诚见他们又起争执,忙从中劝解:“行了,方兄不是有话要说吗?这边事毕,五哥还得出去应付黄捕头呢。” 方玉生愤愤道:“就是看黄一铭那家伙来了,我才好心要提醒他!” 雷策一怔,不由自主侧头去看闵三娘。 她自落水后全身湿透,那覆面的轻纱自然也湿了,但不知为何,她一直没有取下湿透的面纱。轻纱被水浸湿,谈不上还有多少遮掩面容的效果。 然而,朦胧中,他却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知道什么?”良久,他低声问。 方玉生忙道:“昨日午后,我们家出城去祭扫。后来我嫌闷便到处晃了会,恰巧看见了这女人也在那上坟烧纸!” 向思诚不解:“中元前后,大家都会去郊外祭扫的。闵姑娘应该也不例外,并不奇怪啊。” 方玉生冷笑道:“哼哼,那你们怎么不问问她上的是谁的坟?” 闵三娘缓缓仰起脸来,清澈双眼平静地直视他,竟是不再躲闪。 方玉生被她直视,莫名有些心虚,一时竟然张口无言。 倒是向思诚忽然道:“不对呀,闵姑娘不是大金中都人吗?为何会在我江州城外的坟头祭扫?” 被他这么一提醒,雷策的目光不由闪了闪。 这时就听方玉生道:“而且那是个娼妓的墓!” 此话一出,几人都瞪大了眼。 方玉生愤愤然:“那可不是什么新坟了。我特意跟人打听了,里面葬的是个青楼女,花名叫什么西子姑娘。” 向思诚讷讷道:“当真?” 方玉生道:“听说十年前在咱们江州城还挺有名的,是个花魁。哼哼,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好人家姑娘怎会跟个青楼女有交情?这女人自己定然也不是什么清白出身!” 向思诚轻声道:“这也未必见得?” 方玉生恼道:“倒不是说这丑八怪会是什么花魁。但看她那副狐媚做派,十有**也是从窑子里出来的!” 雷策听到这里,再听不下去,沉声道:“住口!” 方玉生大惊:“雷五,你鬼迷心窍了?这样你还要护着她?” 雷策却不理他,沉默许久之后,他径自看向闵三娘,缓缓道:“三娘,你说。他的话我不信。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方玉生惊怒交加,还想说话,却被向思诚止住。 闵三娘苦笑一声,轻声道:“阿策,他说的对,我是青楼女子出身。” 霎时间,浑身血液都在那一刻凝结。 雷策不敢置信地握紧了拳头,双眼圆睁,定定目视闵三娘。 方玉生道:“哈,她自己承认了!我就说了,铁证如山,她赖不掉的。” 向思诚低声道:“怎会这样?她骗了五哥……” 方玉生道:“雷五,你还不谢谢哥!要是让别人知道,你差点娶了个娼优当老婆,你就等着被笑死!” 雷策忽然怒喝一声,喊道:“不!我不信!” 这一声满是沉郁痛苦,如晴天霹雳骤然炸响,传出门外让梁御风等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三人互相对视一番,随即齐齐屏息凝神,细细倾听里面的动静。而棚内四人均是心潮澎湃,也无人察觉外面多了几个人。 这时雷策快速道:“三娘,你、你别骗我,你别用那样的话骗我……” 闵三娘静静看着他。室内的灯火照在他的面庞上,那么年轻。然而,异样的静谧里,有一层阴影仿佛已经深入肌肤。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春秋时越国浣纱女西施,常因心口疼痛而颦眉,仍不掩天姿国色。后人称之为西子。在从古至今的四大美女之中,名列“沉鱼”一席。 当然,那个坟墓的主人西子姑娘不是历史上那个。 十年后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她的芳名,可十年之前,江州城的男人们却很少有不知道她的。 浔阳自古出美人,公认最美的那两位花魁却都在桃花楼—— 多愁多病的芊芊和琵琶声绝的小苹。 芊芊身娇体弱,常年卧病,因其总是眉含轻愁,又被寻欢客们唤做西子姑娘。自古红颜多薄命,芊芊也不例外,在五年前仅仅双十年华便香消玉殒。 无论她生前有多少恩客肯为她一掷千金,如今剩下的,也只有荒郊野外的一座小小坟茔而已。 能记得去她坟前烧一沓纸的,也只有昔日的姐妹了。 ——和“沉鱼”并称的,那便是“落雁”了。 芊芊多愁多病,我见犹怜。而小苹却是琵琶声绝,侠骨柔肠。当年桃花楼头,一阙《阳关三叠》,声色悠悠百花动,从来都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爱凑趣的风流纨绔们,又爱叫她昭君姑娘。 昔日汉宫里,昭君自请出塞,为故国保数十载太平,义行传诵千古。可青楼歌坊中,任小苹才情绝世,也不过是倚门卖笑的娼妓罢了。老鸨一纸卖身契,便将她卖给了商人张彦做妾。 十九岁那年,她跟着自己的买主离开江州,辗转飘零,最后流落至大金中都。这一走,就是六年。 再回来的时候,她容颜不再,而昔日姐妹甚至已成一抔黄土。 墙角的灯火爆了个火花,须臾便灭了,想必是蜡烛烧到了尽头。地上的影子在扭曲,仿佛空气中有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在缓缓吞噬着那些光华灿烂的憧憬与割舍不下的悸动。 秋风凄冷,冷得好似连人心也将要冻结了。浸没在江水中的寒冷,仿佛也不及此刻的万分之一。 苍白的脸颜上浮出一抹浅浅苦笑,掩藏在面纱后,湮没在暗夜里,无人看清。 “阿策,你就当我骗了你。我原本的确是个青楼女子,十年前,我的名字叫小苹。” 她眼里没有泪。 一滴也没有。 她只想好好看着他,眼里只容得下他。 然而,她清晰地看见,夜色里,他的泪水像星光一样…… “三娘……” 雷策嘴唇翕动,依稀是在叫她,可语声却哽咽在他的喉咙里,再也听不清了。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并不是完全没有猜到这个结果的,但到了最后的最后,一切揭晓之后,终是意难平。 面对他汹涌的泪水,她无话可说,只能疲惫一笑。 她的沉默,她的冷漠,却让浔阳三英的另两人义愤填膺。 “五哥、五哥他都哭了,你还笑得出来?”向思诚质问。 方玉生更是怒不可遏:“什么叫妓子无情!妈的,今儿算见识到了。不要说王伯,我都想宰了她!” 一听这话,梁御风按捺不住,立刻穿帘而进,扬声道:“江州六扇门总捕头在此。谁敢谋害人命?” 被他叫破身份,黄一铭也不好再躲在外边,于是缓步入内,拱手道:“失礼了!” 他没想到偷听却听到这样一桩惊天秘辛,对案情进展大有帮助,倒是十分坦然。 石桐宇跟着进来,照例没多话,略一拱手便罢。 梁御风却是得理不饶人,朗声道:“方公子,适才听说你蓄谋杀人?” 方玉生正被他们三人陆续进来吓得不轻,闻言马上道:“胡说!” 梁御风道:“我明明听得很清楚,你想害闵姐姐的性命!” 方玉生差点跳起来:“只是随口一说也算?” 不想石桐宇转头看向他,认真道:“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方玉生顿时内伤。 梁御风一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忽然质问道:“那王伯杀人是不是你指使的?” 方玉生愕然:“怎么可能?” 梁御风见他反应迅速,不假思索,完全出自直觉,倒也信了,于是点头道:“嗯,那就好。” 方玉生呆呆看着他,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了,顿时勃然大怒,戟指道:“你小子又不是官差,有资格盘问我吗?” 梁御风道:“诶,我是好言好语向你问话,几时盘问了?” 石桐宇见方玉生又要发怒,在旁淡淡道:“你自己愿意答他的。” 方玉生差点为之吐血。 这时却听黄一铭终于开口道:“方公子,请问,你怀疑闵姑娘是青楼女子这件事,告诉了哪些人?” 他说话时双目直视方玉生,语调平静。因他眸色本来极淡,光线折射之下更是犹如琉璃般透明。 仿佛可以洞彻人心。 方玉生被他看得心中一凛,顿了顿,没精打采答道:“家丑不可外扬,我当然没告诉过外人。再说我今日上午才回到城里,也没那个工夫。” 黄一铭缓缓道:“你的意思是,并不是你将此事告知雷家的家仆王伯,暗示他杀人灭口?” 方玉生一听这还了得,忙道:“我回了城之后又忙着打听那个花魁的事,根本还没来得及去过雷家!要不然也不至于到这时才告诉雷五。” 梁御风看了闵三娘一眼,道:“这么说,想杀闵姐姐的应该也不是雷家的老夫人?” 石桐宇淡淡道:“不好说。” 黄一铭思忖片刻,道:“那么方公子,请问你是从何得知那位花魁的事?” 方玉生不由踌躇起来。 梁御风凉凉道:“黄大哥,这还用问吗?看他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一定经常去逛窑子。这种红极一时的花魁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方玉生大惊:“胡说!我喝酒是因为我练的家传武功,才没有去……”一时说不下去。 梁御风瞥了他一眼,状若不经意对向思诚道:“向公子,令姐一定也很讨厌这种荒唐好色之人?” 向思诚无语以对,只得当作没听见。 方玉生满脸通红,愤然道:“那花魁都死了五年了!那时我才多大!怎么会……” 梁御风激他:“那你就说啊!你到底怎么知道她的事的?” 方玉生一咬牙:“……是我爹告诉我的。” 他声音细若蚊蚋,梁御风还当自己听错了,道:“什么?” 黄一铭却不须他再说一次,颔首道:“是了。黄某比你虚长几岁,倒也听说过令尊年轻时颇为风流不羁,是烟花巷里的常客。” 方玉生急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啊!现在我娘管他管得很严的。” 黄一铭沉思片刻,忽然道:“方公子,据我所知,你与雷五公子乃是姨表兄弟。你母亲是他的嫡亲姨母,是吗?” 方玉生脸色微变,道:“黄捕头此话何意?” 梁御风恍然道:“你父母当然也可以指使王伯杀人……” 方玉生急道:“我爹娘和我都是今天上午才回城的,他们也根本没时间去过雷家!” 黄一铭缓缓道:“他们根本不用去,只需差人传信,将闵三娘的身份透露给王伯即可。” 石桐宇淡淡道:“或许,是透露给了雷老夫人也说不定。” 显然,在这个世上,不会有一位母亲,也不会有一位忠诚的世仆,会愿意看到他们前程似锦的少主人去娶一名青楼女子! 事情若宣扬出去,名震天下的雷五公子必然身败名裂,徒为天下笑耳! 所以,无论是谁,他们都选择了—— 杀人灭口! ☆、人言可畏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是啊,他们初见的那夜,似乎也有一轮明月。只是,他却从来没有听过她的琵琶…… 雷策恍惚了许久,听见耳边两帮人你来我往说个不停,意识却虚虚浮浮落不到实处。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而他眼里的泪,也终是流干了。 他转过头,再次深深看了闵三娘一眼,随后垂下眼,道:“黄捕头,死者是我家世仆,内情又不足为外人所道……” 他停顿了好一会,艰难开口:“可否看在我雷家的面子上,此事到此为止?” 梁御风一怔,抢着道:“不查出真正凶手,闵姐姐要是再遇到性命危险怎办?” 雷策张了张口,又合上,数度欲言又止。 闵三娘看着他,最后淡淡一笑,反倒是先出了声:“不会的。” 这予人以冷心绝情印象的昔日名妓,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用温和的语调,平静的口吻娓娓道来。 “因为……不会再有婚礼了,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凶手了。不是吗?” 雷策看着她,口唇张翕,最后还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此举无异于默认。 梁御风急道:“为什么?姐姐何出此言?” 他环视众人,朗声道:“青楼女子怎么了?英雄每多屠狗辈,侠女从来出风尘。你们都没听过吗?” 石桐宇冷冷睨视雷策,忽然哼道:“他们不但听过,说不定也经常这么说。可惜不管是听还是说,都和他们怎么做毫无关系。” 梁御风愤然道:“雷五公子,你奋不顾身赤心报国,我很是佩服你。但如果没有闵姐姐,你早死在大金中都,是也不是?” 雷策挥手止住想要替他说话的方玉生和向思诚,直认不讳:“是。” 石桐宇嗤道:“忘恩负义。” 雷策闭了闭眼,却不反驳。 梁御风见状,又道:“闵姐姐在中都薄有家资,更有一应生意人脉。为救你,她倾尽家产打点追兵,后来更是被当作同党通缉,只得抛家舍业回大宋。是也不是?” 雷策垂头道:“是。” 梁御风又道:“更何况闵姐姐原本天姿国色,为你容貌尽毁……” 这时却是闵三娘悠悠长叹,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 她凝视雷策脸庞,轻声道:“这些虽是事实,但我不该隐瞒我的身世来历。阿策、不,五公子他没有错。是我的错。” 她仰起脸,微微一笑:“我早该知道,世家大族怎能容得下一个青楼女进门呢?” 最初的最初,她并没想过太多。 来自故乡的少年英雄,为国为民舍生忘死,在山穷水尽之时与她相遇。她虽是弱女子,却也知位卑未敢忘忧国,又怎能对他见死不救? 足以度过下半生的家产家业,尽皆付诸流水。女子赖以自豪的花容月貌,一夕化为无盐。 她慷慨义举得到他的敬重,也得他千金一诺,带她返回魂萦梦绕的故国。 到底是什么啊,悄悄助长了她的贪婪与奢望。 是他炽烫明亮的眼神吗?还是他坦荡坚定的话语?想他在故乡千万人的欢呼声中,意气风发一路走来,仿佛所有的阴霾都不曾存在,所有的秘密都不足为惧…… 不是没有犹豫过的。 她怕他爱上她。 又怕他不爱她。 她怕他没那么爱她,更怕他不会一直爱她…… 只是—— 终究还是动了心。 怎舍得拒绝、那年轻赤诚的真心…… 他们在患难中相识相知相爱,像是一场璀璨明丽的烟火,那么快那么美,犹如梦幻。 因此接踵而至的,也必定是那不能预知,却也无法拒绝的命运。 好梦从来容易醒。 秋来,风乍起,万物凋零。 曾在春光明媚时那样枝繁叶茂的树林,也终将枯叶落尽。 在这短短半生里,走得最快的永远是最美的时光,而欢喜与欣悦,总是乍现便凋落。 他是盖世英雄,年少成名,往后更有万丈荣光。她不过是残花败柳一无所有,在世人眼里如何配得起他? ——就连在他自己的眼里,也终究是不配的。 他人的谩骂与鄙夷并不能伤害她。 真正能伤害她的,应该是某种更细致的痛苦。 真相经不起试探,自欺欺人到最后,也必然会打回原形。 接近绝望的冷静淹没她,开口的瞬间,她的身体冷得发颤。 冷得好像连浑身的血都结成了冰。 “就这样算了。”她的眼里没有泪,甚至还含着笑意,“是我痴心妄想惹来杀身之祸,这场婚事到此为止,应该便不会再有麻烦了?” 众人沉寂。 她转头睇视黄一铭,缓声道:“黄捕头,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 黄一铭道:“闵姑娘请说。” 闵三娘道:“小女子出身不堪,还望黄捕头能怜我福薄,勿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黄一铭苦笑道:“姑娘嘱托,敢不相应?” 雷策踏前一步,几乎就要痛呼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没人比他更清楚。 闵三娘身世即便泄露出去,与她自身也关碍不大。自古以来,青楼女子脱藉从良的多了,更何况她散尽家财义救英雄的高风亮节,只会被人视为风尘中的奇女子。 真正怕这一点的,是他自己! 从无污点的少年英雄,堂堂名门世家出身,却差点娶了个风尘女子为妻。若被武林中人得知,还不知会惹来多少耻笑。 家中长辈,不论是姨夫姨母还是亲生母亲,都可能是指派人手将她灭口的幕后凶手。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毁诺背信、杀人灭口、恃强凌弱……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配不上正大光明、侠义之道! 可是、可是—— 他凝视闵三娘,往日情谊还历历在目,梗在心中的那枚尖刺,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释怀。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是…… 青楼女,不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而是朝秦暮楚的青楼花魁! 人言可畏,叫他……如何能接受? 霎时间心如刀绞。 倒是旁边的方玉生嗫嚅着开了口:“你这女人……倒也没坏彻底,虽然你身份低微了点,要嫁我表弟自然是万万不能。但……” 他看了雷策一眼,道:“如果他真这么喜欢你,纳了你做妾也还勉强使得。我可以帮你去跟姨母说一说。” 他此话一出,其他人还没怎样,石桐宇眼神一寒,握剑的手背上青筋贲张。梁御风悄悄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好奇。 却是闵三娘低低的笑声打破了沉寂:“方公子,多谢你的美意。只是不必了。” 三娘虽福薄,在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今日,却也不屑与人作妾! 她秀眉轻挑,似笑非笑:“救命之恩,谁说非得以身相许了?”她斜睨了雷策一眼,道,“明日我即将离开江州前往临安。只是此去路途遥远,还缺些路费盘缠,如果在临安重新开铺子也缺些本钱。我知道雷家家大业大,不如就请五公子资助我一些钱财,就当我们恩怨两清了。” 方玉生愕然:“你要钱?要钱好办啊,可是……” 向思诚轻斥道:“你闭嘴。” 雷策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恩怨两清?” 闵三娘目视他,良久,叹息道:“五公子,三娘虚长几岁,有缘相识一场,你便还当我是个姐姐。三娘觍颜,便叫你一声五弟。” 雷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看得那么专注,又看得那么沉默。仿佛周遭所有人都不存在,他的眼里只看得见她一个人而已。 闵三娘深深望进他的眼睛里,像是要把他此刻的模样透过眼帘深深印入心底。 “五弟,虽然落到这样的地步。但是,三娘从来没有后悔救过你。” 她眼里含笑,眼角却似有水滴光泽闪动。幽微不可见。 她轻叹,又字字清晰地重复了一次。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从来没有。” 她的声音很轻,听在雷策耳中却仿佛晨钟暮鼓,那么沉重。 梁御风心中恻然,偏头去看石桐宇,却见他神色恍惚,忍不住轻声问道:“怎么?” 石桐宇回神道:“没什么。只不过他们的婚事既然作罢,我们就无法在婚宴上找人了。” 梁御风叹口气,道:“是啊。”他忍不住望向黄一铭,“只能再求教于黄大哥了。” 这时黄一铭开口问道:“那么闵姑娘,你是否想清楚了?今夜这桩暗杀是针对你而来。如果你们双方均达成一致的话,我将会以凶手自尽来结案,不会再深入下去。” 闵三娘点头道:“我对死者一无所知。他既然前来杀我,如今自尽身亡也算是罪有应得。再追查幕后主使也并没什么意义。就这样算了。” ……算了。 就这样算了。 无论是这桩案子,还是这桩她曾经心心念念、满怀期待的婚事。 黄一铭道:“那么雷五公子,既然死者是你家的世仆,你等会便命人收殓了。府衙那边就由我去结案了。” 他语声清晰,怎奈雷策却失魂落魄,竟仿佛全没听到。还是向思诚周到,赶紧替他应下。 黄一铭见此事了结,也不愿多留,径自离开。 向思诚略一寻思,也跟上他出去。即便事情已经协商解决,王伯尸身也要尽早收殓,免得引发更多人的围观。方玉生见状,也想跟上,于是拉了拉雷策的袖子。 雷策恍然回神,脸上神情却仍是一片恍惚。 闵三娘苦笑。 对上他茫然失措的眼神,她仿佛又看见当日那位策马扬鞭意气风发的锦衣少年,于千百人中取敌将首级如无物,倨傲眼神灿亮如星子。 到如今,却像个彷徨的孩子,那么无助。 此心无限哀怜。 在这明明自己也遍体鳞伤的时刻,她终是不忍。 “……五弟。” 她启唇开口,语调平静,一如既往。 七月十五中元夜,又怎奈,月圆人不圆。 这一生不曾信奉神佛,却也曾在东林寺虔诚参拜,深深叩首。 平生有三愿。一愿君颜长欢。二愿君身常健。三愿乱世太平,河清海晏。 从此后,不再有更多的命似飘蓬,浮生长恨! “你是盖世英雄,今日还年少,纵然一时挫折,也无损于你的辉煌未来。祝愿你一如既往,忠肝义胆奋力报国,日后青史留名。如此,便不枉我做姐姐的救你一场。” “……明日傍晚,我会自水路离开江州。你若愿意,便来给我送行。” ☆、浔阳遗恨(上) 江州襟江带湖,水路贯通,往来多是乘船。唐代白居易当年任江州司马,就是在浔阳江头送客,写成长歌《琵琶行》。 隔日,因雷家那场婚礼无疾而终,梁御风与石桐宇只得再度约了黄一铭会面。他们三人心照不宣又约在了江畔琵琶亭,却是想借此机会为闵三娘送行。 闵三娘境遇可敬可怜,但梁石二人心境沉郁,一半是为她叹息,一半也是在烦恼。 ——武林少侠榜上榜首第一人的婚礼,可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盛事。 可现下竟说没就没了! 急切之间,又要到哪儿才能找得到同样够分量的场合,来寻找那位借走定魂珠的无名故人呢? 问题一下子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所以黄一铭还没到,梁御风已经就这件事与石桐宇探讨了很久很久…… “话说,武林少侠榜上的人物,应该很多都还没娶妻?”梁少爷灵机一动。 石桐宇思忖片刻,应道:“嗯,不错。” 梁少爷摸下巴:“也是,既然是少侠,又要作出一番功业。没道理早早就成亲了。” 石桐宇道:“是。” 梁少爷来了兴致:“在雷五之前,那个世外五绝铸剑师的弟子,清光映雪贺云阳在江湖上声名更盛,不过好像没听说过他有什么红颜知己?” 光是冲着他师父世外五绝的名头,天山剑客贺云阳就足以傲视天下。更别说他还曾蝉联武林少侠榜榜首两年之久! 石桐宇点头:“嗯。” 梁少爷眯眼:“不过他男的知己倒是有一个,就是那什么杏林春暖唐龄了,听说这两人简直是形影不离啊。这位唐神医的名头也不小,不知他成婚了吗?” 石桐宇缓缓摇头:“不曾。但据说唐神医自幼由家中长辈做主,订过亲。” 梁少爷来劲了:“诶?是吗?那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完婚呢?” 石桐宇沉默了下:“……这便不知了。” 梁少爷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