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凌于苍穹
暮色四合, 唯有青灯依旧亮着,给予无尽的黑暗一丝微不足道的光明。 青焰随风晃动,灯影摇曳。 “我认识一条蛟龙, 他的名字叫做凌穹。” 青行灯的声音轻柔得宛若来自遥远的彼岸,却又近若恰在耳旁。 恍神间,青之川瞥见到暗处似乎有一人影,竟同深藏与记忆中的那个身影完全重叠了起来。然而当她再看去时, 那身影却凭空消失了。 青行灯继续讲述她所知道的那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场无妄之灾未曾降临于蛟龙族之前,曾有一条叫做凌穹的蛟龙。 凌穹, 凌于苍穹。这名字, 听上去倒是有些放肆的意味。凌穹虽算不上严于律己,但也绝不是放肆的妖怪。 他喜欢人类。 他原本也与其他蛟龙一样, 对于人类敬而远之。人类最擅长的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是耿直的蛟龙族一直都看不起的。况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于他族,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幼年时的凌穹深以为然, 将长辈们“不要过多与人类接触”的叮嘱熟记于心, 然而一个契机,却动摇了他的观念。 他受到了来自人类的援手。 确切的说, 帮助他的并非是人类,而是一位神明。只是这位神明, 过去也是一个人类。 遇见这位神明,他的生命轨迹被彻底改变。 那一日, 他和同胞的弟弟一起调皮闹事,不小心惹怒了天邪鬼一族。天邪鬼记仇得很,仗着人多势众,气势汹汹地追着他们跑了好几里地,还放出狠话说一定要把他们这两条小蛟龙吊在树上,任其他妖怪嗤笑。 提出恶戏天邪鬼这主意的是弟弟潜渊,但他溜的最快,早就不见了踪迹。至于参与者凌穹,在天邪鬼一刻不停的追赶下,早已是气喘吁吁。衣服也被撕破了,浑身脏兮兮的,伤口疼得厉害,可他都不在乎了。 眼见着就要被天邪鬼追上,他心一横,直接冲进了近旁的神社。他只知道,天邪鬼不敢踏进神社。 至于触怒神威什么的…… 他正这么想着,宿居在神社的神明悄然出现在他身后。 神明没有赶走他,亦没有呵斥他离开,甚至不怪罪他的妖气折煞了殿中的清净。神明为他包扎伤口,如同友善的长辈般,细心询问他为何跑到了这儿来。得知来龙去脉后,神明也未肆意评价什么,只是劝说他主动向天邪鬼道歉。 “谢谢你,神明大人。” 凌穹躬身向她拜了一拜,拜别道。 神明笑着摇了摇头,告诉他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凌穹有些懵了,不懂她的意思。但他隐约知道了,人类并非长辈口中所描述的那般。 他开始悄然潜入人类社会,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了解越深,他便越觉得,人类是相当可爱的生物。 他也常去拜访那位神明,絮絮叨叨地说着有趣的见闻。神明总是静静听着,不发一语。 当凌穹褪去第一层鳞片时,他拜别同族,独自踏上游历之途。那一年,他敬爱的神明大人遭受了神罚。他很久以后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一条蛟龙在人类社会游荡总是孤单且艰辛的。对于凌穹来说,这不啻于一场修行。 很幸运的,他遇到了一个有趣的孩子——那孩子第一眼就看破了坐在树上的他的身份。 那时凌穹仍是少年心性,对人类的好奇未曾消减。他躲在了屋旁的河川里,悄悄打量着孩子的生活,偶尔还会窜出来同他一起玩闹一会儿。对于自己的这番行为,凌穹美其名曰,人类观察。 身为四十九院家的后代,孩子自幼修习阴阳之术。他将会和他的父辈一样,成为一个阴阳师。 即将成为阴阳师的孩子,与好奇着人类的蛟龙,畸形且诡异的友情生根发芽,竟长成了参天大树。 孩子渐渐长大,从稚童成长为俊秀少年,最后如愿成了闻名一方的阴阳师。他比四十九院家的任何一人都更有阴阳之术的天赋。 凌穹看着阴阳师娶妻生子,离开左京。阅尽千帆,却仍是少年轻狂般的模样,看上去没有成长分毫。但他确实变了,他自己知道。 观察对象离开,日子显得空乏无味。他又独自在世间徘徊了数十年,对人类的兴趣也被消磨去了泰半。就在他准备回到蛟龙族中之际,他找到了继续停留在人间的理由。 他爱上了一个人类。 恰巧,那个人类也深爱着他。 人类总是畏惧不同,凌穹深知这一点,但他不想让畏惧毁了一切。他隐藏起了自己的身份,举手投足连全然一副人类模样。他知道,自己的伪装很完美,他甚至自信地觉得没有人能够看穿。 他顺理成章地与心上人成婚了。 同年,他的妻子为他诞下了世间的珍宝——一个女孩。 女孩像极了她的母亲——她像是一个人类,而非是条蛟龙。 凌穹松了口气。他多少有些害怕自己的身份会因为后代的诞生而暴露。但一切都尽如人意,这让他对女儿的爱意更深了。 他以最敬爱的神明作为女儿的名字,希望她能成长为同那神明一样温柔的人类。 他的女儿,叫做青之川。 天伦之乐,莫过于此。 但这份快乐,他未能享受太久。仅几年后,致使蛟龙族近乎全灭的灾祸降临。纵然他伪装得那么完美,终是不得幸免。 妻子被冠上了包庇蛟龙的罪名,成了阴阳师们所宣称的不可饶恕的罪人。没有丝毫仁慈,他们杀死了她。 深爱着人类,却也曾见证过人类各种劣根性的凌穹,第一次对人类产生了失望。 他已经无法再救回死去的爱妻。他所能做的,只有抱住生者的性命。 他拼死突出重围,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游荡许久,他忽然想起,那个他曾看着长大的阴阳师近来从朝中退职,回到了右京。 凌穹不知道阴阳师是否那些人的同伙。他没有那样的自信,但他只能赌一把了。 他叩响了阴阳师家的大门,见到的却非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自信男人,而是身着袈裟,胡须花白的僧人。那个前途无量的阴阳师,早已遁入了空门。 他满心悲戚,忍不住落下泪来。他没有想过,两人之间的再会,竟是这般光景。他以阴阳师的小名唤他,但却没有得到回应。 “贫僧早已舍弃了那个俗名,莫要再如此称呼了。”阴阳师——不,和尚——如是说,“贫僧现在的名字,叫做玄青。” 玄青说着,将门推得更开了些。 “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情,但应该很紧急,而且你伤的很严重。”他拉着凌穹的衣袖,想要把他拉进屋内,“先别解释了,我帮你包扎,在这儿躲一会儿再走罢。” 凌穹甩手,一连后退了数步。 “不,不可以。阴阳师在追杀我,如果我留下的话,定会拖累你……” 他不停地摇着头,无论玄青如何劝说也不愿进去。 妻子身亡的场景历历在目,他不能,也不愿因为自己的身份牵连到更多的人。 凌穹走近了些,却未跨过门槛。 “现下,我只有一个请求,我希望你可以帮我。”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凌穹怀中的小小布包,凌穹的珍宝正熟睡于此。在那般巨大的声响与颠簸之下,她都未曾醒来,凌穹甚至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吓晕过去了。 但她没有。这很好。 凌穹希望她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够一直这般单纯地活着,可惜现下看起来有些困难。 凌穹抬头,看着眼前已彻底变了模样的旧友,一时不知该如何请求。 其实不必他说,玄青也明白凌穹的意思。他踟蹰了一瞬,终是摇头,拒绝了凌穹未说出口的请求。 他不觉得自己能担起此等重责。 “我曾帮过你!” 凌穹几乎是咬牙,几乎是歇斯底里道。 他的声音有些太响了,生怕会引起注意,他急忙左右瞥了瞥,所幸未有什么异动。 他压低了声,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声音微微颤抖。 “我帮过你,所以也求你……帮我一次罢!” 凌穹僵硬地躬下身,几乎抛弃了所有的尊严,以过往要挟玄青。 如果玄青仍是不愿意接受他的请求,他甚至愿意下跪,如同最低贱的臭虫般祈求他。 此情此景,玄青绝对不愿见到。他抬手抵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继续弯下身。这无疑守住了他的最后一丝颜面。 他叹了口气,别开头,不让凌穹看到眼底的泪光。 “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好她的。”玄青的声音略微沙哑。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你也……小心些。” 凌穹知道,现下再小心也无用了。但他却未说出口,只是默默地点头,装作将他的叮嘱熟记于心。 他小心翼翼地将熟睡的孩子放入玄青的怀中。温暖的沉重脱手,万千疼痛涌入心间,刻意抑制了许久的丧妻之痛压得他一时喘不过气来。他别开头,不再多看一眼,毅然转身离开。 “我马上就会回来!” 他说。 …… 但他似乎没有信守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