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选择
“卿卿,我们来也——” 随着一声类似老虎长啸的巨响,白泽机关兽从远处飞了过来,坐在白泽上挥手的正是钟离子音、白七和碧池三人。 南诏的士兵没人见过白泽,都看傻了眼,以为是天降之物。 我背贴着沈月卿的背,小声说道:“师父,他们是你一早就安排的吗?” “……嗯,不过我只安排了两个人,罢了,”沈月卿握住我的手,安抚道,“等会儿白泽经过此处时,你先上去,我来断后,乖,不许再顽皮了。” 我没吭声,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反对。 罗厉虽然没亲眼见过白泽,但对这种战争机器也肯定有所耳闻,一时之间竟忘了捂住裤子遮挡屁股,反而饶有兴味道:“没想到你真的找到了钟离后人,了不起啊,这机关兽真有意思,我要留下它。” 这话是对沈月卿说的,话语里威胁的意味,我们心里都有数。 白泽不能停下,因为启动的时间太长,停下再次启动就会被敌军包围,所以停留的时间只能有略过的那一瞬间。 机关兽卷起的风将我已经被雨水淋湿的长发吹得上下翻飞,我侧过头瞥了一眼沈月卿,他正高度戒备地盯着罗厉和罗寒。 罗厉在意的是能否击落白泽,罗寒在意的是能否杀死沈月卿。 恐怕沈月卿这次决意以一敌二,全力护我和白泽周全。 对上那两兄弟联手,这次他本事再大,也就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性了。 甚至,惊鸿也不在他的手上。 他拿着的,只是一把普通的剑,是从一个小卒子手里随意夺来的。 我鼻子一酸,甚至不明白自己此刻为什么如此难过。 卷起的狂风裹挟着雨滴将我们包裹在其中,一时之间天旋地转、阴阳颠倒,白泽一闪而过的瞬间,我听到了无数种声音。 剑与剑碰撞的声音…… 剑气将雨点劈开的声音…… 白泽凄厉的虎啸…… 刀剑切入筋肉骨骼的声音…… …… 最后还有碧池绝望的叫声:“不要啊,阿玠——” … …… ……… 白衣的少年坐在地上,像一朵清雅的白色莲花,一双幽静平和的眼睛始终没有任何怒意。 他轻声说道:“两位师哥,可以停手吗?我已经……已经没有手来阻止你们了。” “所以,请你们停手,可以吗?” 雨没有停。 风也没有停。 他原本一双巧妙的双手,能将平淡无奇的菜肴做出美妙滋味的双手,会替沈月卿绘画、会替罗寒束发的那双手,已经连带着胳膊被尽数削下了。 他挡在了罗寒罗厉以及沈月卿的中间。 挡住了那其中的刀光剑影。 **凡胎终究是没能敌得过罗厉的折戟。 “阿玠,阿玠――” 玠是他的本名,我们都习惯叫他白七。 罗寒见状也慌了,跌跌撞撞地想去扶他,又缩回了手,指了指地上被切成很多节的胳膊:“白七,你没事,这个可以装上的,可以装上的——” 他跪在滂沱大雨里,泣不成声。 没有人能懂白七的心思。 没有人不懂白七的心思。 师门不幸,同门相争,手足相残,国仇家恨……这一切的一切,和他息息相关,每个人却又都极力想避开他。 就像白三说的那样:“弟弟,我细皮嫩肉的弟弟,父皇怎么舍得把你送到这里来吃苦?” 沈月卿,罗寒,碧池,每个人手上都血债累累,剑下都是亡魂无数,只有白七的一双手,是干干净净的。 他喜欢煮饭做菜,喜欢写诗作画,用善意的温柔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所有人之间微妙的关系。 可这一次,他没有办法了。 总要有人牺牲,没有你死我活,战争就不会停止。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 只是,他刚刚弱冠的年纪就失去了双臂,那接下来的几十年,莫说是煮饭做菜、写诗作画,他连小解恐怕都要人帮忙,哪怕是脸上痒了,都没有办法来抓一下了。 “朱珠,我们走。” 这一次,沈月卿没有犹豫,抱起白七跳上了白泽,我紧跟其后。 没有人再阻拦我们。 罗寒没有,罗厉也没敢。 自作主张把白七带来的碧池被沈月卿狠狠地扇了两巴掌,他是容易浮肿的体质,一张脸又肿成了猪头,仍然哭个不停:“阿玠,对不起,对不起!” 沈月卿不停地往白七身体里灌输着内力,连白泽到了西凉军营后他都没有停下,白七失血过多,一身白衣都染成了血红色,但仍然顽强地睁着眼睛。 ——直到他看到了白三。 白三在看到白七的惨状时,一时之间脸色由红转黑,又由黑转白,脸上的血色像是被尽数抽干了,然而这失去的血色又从另一处爆发了出来。 他没能压抑的住,口中吐出一口鲜血,立马有人上前扶他,被他一巴掌打翻在地,半天没能爬的起来。 他像一个从阴间爬来索命的厉鬼,浑身发狂,整张脸都阴森可怖。 白七朝他挤出一个笑容,安慰道:“三哥,很抱歉,出了点事,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请你莫要发怒牵连其他人。” 白三的声音很轻,但一字一顿都无比清晰:“放心,我会杀了他们所有人的。” 白七凄然一笑:“那样恐怕我走的不安心——” “白玠,白玠,你有种试试看!你敢走在我前面一步,我就杀了这里所有人给你陪葬,包括我自己!” 那是怎样一双饱含悲哀的眼睛? 心若死灰? 绝望,怨恨,还是让人心悸发寒的空洞? 钟离子音看不下去了,偷偷移到了白三的身后,趁机出手打昏了正在发疯的白三。 “我带他去休息,你们赶紧带人去治伤,你们那什么西凉神医赵绿间现在就在军中,晚了可能真的来不及了。”他将白三打横抱起,连连叹息后离开了。 周围小将也无人敢阻拦。 钟离子音到底是局外人,和白七相识不过短短数十天,在看到这样的场景后都会扼腕痛惜,更别提沈月卿碧池这样和白七相识多年感情甚笃的同门师兄弟了。 赵绿间眼睛看不到,只能在沈月卿的帮助下替白七处理伤势。白七已经彻底陷入昏迷,是不是能够挺过去连赵绿间都说不准。 碧池急的不得了,在里面转来转去,被沈月卿赶出了营帐,沈月卿是一句话都不同他讲了。 我看着他从前那样一个不信神不信佛的人跪在雨水里,变得无比迷信,哭丧着脸叫道:“玉皇大帝,如来佛,孙悟空,猪八戒,观音菩萨,白龙马,你们救救阿玠,他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七仙女,你们几个女神仙也来帮帮忙。” 让人既好气又好笑。 我在他面前站定,望着那张一如初见的猪头脸,叹息道:“他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猪头模样,但却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表情了。 碧池扑进我的怀里,嚎啕大哭:“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他带去的,师哥交代了让我和钟离去接人,绝对不能把阿玠给牵扯进来,要瞒着他,可是我却没有听,我带上了他——” 天上的雨水只增不减,算算时日,已经进入了黄梅季节。 黄梅季节,总是多雨。 白七的性命终究还是保住了,是一直以来都在吃白饭的沈希白出手救了他。 但是因为白七的体质太差,不同于沈月卿特殊的体质,被砍断的手臂已经不可能再接上了。纵然是沈希白和赵绿间两个精通医术的医者联手,也只是保住了他的性命。 两只胳膊,是彻底没有了。 三天后,白七幽幽转醒。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数人头。 看看沈月卿,看看碧池,再看看我,还有辞镜和楚无疑,大家都安然无恙,他才放心地念叨了一句:“我有点渴了,想喝水,师哥帮我倒一杯。” 沈月卿点头:“好。” 他倒了一杯水,吹了吹,凉到合适的水温,才递到白七的唇边,然后托着他的头,让他小口小口地饮着。 碧池看了心里很难过,脸色一苦,刚想哭,被我掐住了手。 我剜了他一眼,示意他赶紧闭嘴。 他强忍住眼泪的表情和白七脸上始终一成不变的笑容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比。 喝完水,白七问道:“我三哥呢?” “钟离在照看着。” ……钟离子音哪里看的住? 白三都快疯了,钟离子音只能把坏话都说到罗寒和罗厉的头上,说白七是被他们合计暗算了的。 要是放在别人身上,白三可能还会有怀疑,这时候他连推敲一下话里真性的心情都没了,账先算在了罗厉罗寒的头上,每天都率兵出战,自己冲在第一个,钟离子音没有办法,只能一直跟在他身边。 …… 白七点点头,似是放下心来:“有人看着便好,我总怕他会做出极端的事来,他得有人看着,替我谢谢钟离先生啊,回头我做几个好菜给——” 话到此处,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我忘了,我以后不能做菜了。”白七有些惆怅,但怕我们难过,又赶紧振奋精神补充道,“其实也没有关系的,我反正做菜做了这么多年,也已经累了,我收几个弟子,教他们做菜也是可以的。我是皇子,西凉国存在的一天,有你们的一天,都不可能把我饿死的。” 他越是这么说,我们就越难过。 最后还是眼盲的赵绿间说了一句:“殿下身体未愈,需要多休息。留一个人在这里照顾,其他人先散了。” 沈月卿和碧池都想留下照顾他,白七却说:“男孩子哪有女孩子心细,我要朱珠留下陪我,你们都走。” 我没想到他会留下我,虽然心里疑惑,还是对沈月卿和碧池说道:“我会好好照顾师叔的,一有情况立马派人去叫你们。” 沈月卿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什么。碧池扶着赵绿间,看了一眼白七也走了。 我在白七的床榻边坐下,替他盖好了被子,然后轻声说道:“师叔你睡,我就在这里看着。” 白七根本毫无睡意:“朱珠,你长得真像明流。”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师父和罗寒也这么说过。” “明流她也像你一样温柔。” ……这算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是在拍我马屁啊。 我干笑了两声,回忆起第一次见到白七时的种种场景,那时候我对他十分不友好,还总觉得他是从西凉过去南诏刺探军情的间.谍,甚至还想过对罗寒举报他,没有想到,人家本就是同门师兄弟,而且白七真的只是想在南诏当个好厨子而已。 我这么想,也这么说了。 白七听的饶有兴味。 “原来我以前在你心里那么坏啊。”白七吸了吸鼻子,装作很伤心的样子说道,“唉,三哥还说我长得细皮嫩肉又很可爱呢,没想到在你眼里,我是那么个坏东西的形象。” “呃,你是长得细皮嫩肉又很可爱的,可是越是这样越容易让人觉得你很坏啊。”我岔开话题问道,“那师叔你当初为什么会去归雲山庄拜师呢?” 你又为何学武呢? 你没有遇到那帮人,是不是就不必卷入那些尔虞我诈的纷争中,失去双臂和梦想呢?是不是就可以平平安安呢? 白七眨了眨眼睛,微微笑道:“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啊,不过你听了不许哭啊。”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小皇子,他是庶出,母妃早逝,他以为他可以过得很随心所欲。但是并没有,皇子的生活原本就和普通人不一样。 他有个同胞兄弟,是他的三哥,从小习武,保护他,让他免受别人的欺侮。 可是宫里明争暗斗又是内阁掌权,三哥也有顾不到他的地方。 他想出宫,也想学成有所本事,想保护他重视的人。 他去了最厉害的归雲山庄拜师,那里的人原本不想收他,嫌他太弱,他倔强地跪了很久,跪到小雀子都不能尿尿了,才拜到了师。 一开始,那里的人对他很不友好,尤其是他的大师兄,还骗他练了童子功,导致他到了适婚的年纪都不想成婚,一直逃婚在外。 可是他很会做菜,那也是他最喜欢做的事,人人都说君子远庖厨,皇子更要远离,可是他一点都不想放弃自己的梦想。幸好在那里,师父和师兄弟都很喜欢他做的菜。 … …… ……… 我没哭,他的眼里已经滚出了两颗眼泪。 笑意满满的眼睛里,滚出了两颗真实的泪珠。 他没有手能去擦眼泪,只能任由那两滴眼泪滑过脸颊,滑过嘴唇,滑过下巴,再落尽脖子里。 他终于忍受不了,颤声而绝望道:“朱珠,枯木逢春尚且能再次开花结果,可我以后是不是都没有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七不忍让碧池和月卿内疚,但他也需要一个倾听者,所以只能是朱珠了。 剧情回放: 辞镜:七哥,碧先生和钟离似乎要去接应我师父。如果遇上罗厉和罗寒,恐怕他们会有危险。 白七:我知道了,我会去尽量保护他们的。 辞镜(内心):反正总要有人牺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