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恋爱
我是被墨汁里淡淡的炭烟味熏醒的,也觉得脸上有点痒。 睁开双眼,沈月卿正握着毛笔在我脸上胡写乱画。 看到我醒来,他也不停手,微微抬眉懒洋洋扫了我一眼,淡淡问道:“睡醒了?” 我不敢乱动,目光偷偷扫了一圈,大家都安静地坐在位置上绣花,各做各的,看都不敢往这里看。 ……在本该工作的时间里睡觉,然后被心狠手辣的大领导抓包,是什么感觉? 我头皮一阵发麻。 “你这么困,昨晚上干什么去了?” 沈月卿收回笔,往我桌子上一搁,墨汁溅了两滴在绸布上。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不像生气,也决不是在跟我调笑。 我不敢怠慢,眼睛眨也不眨地胡说八道:“回沈总的话,我昨晚跟沉鱼看星星了。” 早晨离开花楼之前,莫掌柜千叮咛万嘱咐,给我灌了很多应付沈月卿的说辞。 到底是在沈月卿身边混了几年的人,终日提心吊胆诚惶诚恐,十分了解他的脾性,连他会问的问题都猜中了。 ――朱绣娘,你千万要记得,在沈月卿面前,一定叫我沉鱼,不能再叫我莫掌柜。 “看星星?”沈月卿目光落在我所绣的枕巾上,那上面已经溅上了两滴墨汁,“老一辈人谈情说爱时做的俗事,你们年轻人居然还在做,不会嫌落伍么?” 他声音不大,但周围人都能听到。我和莫掌柜“谈恋爱”这件事,相信很快就能飘到楠丁的耳朵里去了。 我反问他:“那沈总知道现在流行的谈情说爱的方式,应该是什么?” “我又不打算谈情说爱,为什么需要知道?”沈月卿背在身后的右手露出,拿了一面小铜镜,递到我面前,“看看我在你脸上写了什么?” 古代铜镜的材质是铜,将其一面磨光发亮,虽不能像现代镜子一样将人的皮肤纹理汗毛都照得清清楚楚,但他在我脸上写了什么字,我还是能在铜镜之中辨认出来的――可不就是笨蛋二字。 妙极是镜子成相左右颠倒,但我从镜中所见的却是端正的笨蛋二字。 ……倒过来写字,他是如何做到的?并且这字依然写的工整漂亮。 在他的授意下我停下去洗干净脸回来后,别的绣娘已经交了今日作品,陆陆续续离开了。 最后整个绣室里只剩下了我、沈月卿和张姨三人。 沈月卿问我:“你还记得今天张姨教了你什么吗?” 我在半睡半醒前听到过张姨说的话,隐约想起来一两个术语名词。 我回答:“她教了垫绣。” 沈月卿又问:“那你学会了吗?” 我摇了摇头。 我已经做好了被沈月卿责罚的思想准备,对于垫绣,我不敢吹我会。 沈月卿没提打我板子的事,拿起了插在针插上的针,说:“平绣你已经明白,从花纹轮廓一边起针,笔直地拉到轮廓的另一边落针,分为三种:竖平、横平、斜平,无论哪种,讲究的都是一个平字,切不可凹凸不平、断针漏针、疏密不均。而这垫绣,其实……” 理论知识终究要落归到实践里。 沈月卿讲完了,我一脸懵逼。于是他向我展示了他的绣工。 几条金线在他手中灵活地穿梭,一块蓝布在他手中飞上飞下。 一眼望过去,他专心的样子就好像在做着二人转的排练。 一柱香不到的功夫,沈月卿放下了手里的针线,眉毛轻轻挑起,将手中蓝布一扬。 我凑上前去,想看看他绣了什么。 那明晃晃的玩意,几乎亮瞎了我的眼睛――沈月卿居然绣了一只极富有立体感的大金元宝。 ……其实也挺符合他的性格特点的,毕竟他真的很爱钱。 张姨赶紧抓住拍马屁的机会,一阵猛拍:“沈爷这只金元宝绣的真好,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让人看了就喜欢的紧啊。佩服佩服!” 沈月卿听了不像我那么不自谦,他幽幽道:“那张姨,既然你这么喜欢,不如我把这个送给你,今年年底你的赏钱就别领了。” 贪心如沈月卿,任何时候都想克扣员工的福利。 张姨笑道:“沈爷,我已年近不惑,至今还未有人上门提亲,若是沈爷能帮我把亲事定了,别说是今年年底的赏钱,哪怕是明年年底的赏钱,后年年底的赏钱……我一并上交了也是心甘情愿。” 沈月卿的老脸立刻垮了下来:“张姨,求您别强人所难。” 张姨逗他逗上了瘾:“这么些年,我也不是没瞧见过优秀的男子,只是再优秀的男子,跟沈爷一比,就都从天上的云变成了凡间的尘泥,我对沈爷……” “张姨,我找朱珠还有事,今天就不奉陪了。”沈月卿怕她再说出些糊涂话,赶紧带着我离开了。 到了他的小院子,他的步伐才放慢下来。 “上课睡觉,你好大的胆。” 他的话里已经带了三分薄怒。 我心道今天一顿板子肯定是熬不过去了。 阿影果然默默地往院子中央摆了一条长凳,大木棍也拿在了手上。 不过这次院中只有我们三人,沈月卿没有叫上一堆人来围观,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刑场”布置好了,沈月卿却没有让我趴上去,反倒开始给我讲起了今天的文化课学习内容。 他曾为我画了一本书,但这第二本书,他直接说没钱买纸画了,捡了树枝就在地上边写边教。 学字总比绣花好玩,加上又是沈月卿授课,我听的很认真。 一课讲完,莫掌柜来了。 他是被沈月卿命阿影带来的。 沈月卿优雅地指了指长凳,对莫掌柜说道:“沉鱼,请自觉地去那上面趴好。” 莫掌柜迟疑了一下,沈月卿又说道:“朱珠今日上课睡觉,你替她受罚,罚你二十大板。” 莫掌柜面色一沉。我虽喜出望外,却也顿生疑惑、一头雾水。 我犯事,上课睡觉,却打他? 莫非是因为我对沈月卿说了昨晚是跟莫掌柜看星星,所以沈月卿自动理解成我是因为熬夜看星星导致睡眠不足上课睡觉,因此才责罚他? 听起来因果逻辑理的有点牵强,但沈月卿这个人虽然鼻子眼睛长的美,内里却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鬼知道他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莫掌柜当然不甘心替我挨打,尤其是他本人的身体素质并不很好――等等,这个莫掌柜是真的莫沉鱼,还是那小碧池假扮的,我倒真是看不出来。 上次看出端倪是因为碧池假扮的莫掌柜抱着我,离得太近,闻到了他里面衣服上的酸黄瓜味。 这次他离我这么远,我总不能扑上去闻? 莫掌柜默了半晌,终究是往前走了几步,缓缓地趴在了长凳上。 阿影执棍,对莫掌柜点点头:“得罪了,莫掌柜。” 莫掌柜摇了摇头,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一、二――” 阿影边打边数。 木棍打在**上的声音不轻,可见阿影的力道之大。莫掌柜几板子挨了之后便面色惨白、额角流汗。 我看的心里愈发内疚,毕竟是我上课睡觉,挨打的却是毫不相关的人。 可在内疚之余,竟然还有一丝庆幸。总归的打的不是我。挨板子的滋味,我是再也不想受一糟了。 “十八、十九――” 眼见着阿影快打下这最后一棍,沈月卿拦住了他。 目光却是看向我。 沈月卿平静地问我:“朱珠,你知道为何是你犯错,却是他代为受罚吗?” 我想了想,回答:“因为是他陪我看星星。” “看星星是谈情说爱的雅事,你们做的没错,虽然昨天夜里并没有什么星星可看。但你们要知道,一对相知相守的情人,必须要为对方负责。 你犯了错,他受罚。他犯了错,你受罚。若你们是真心相爱,必然会为了对方而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和做事态度,减少犯错的次数。若你们只是为了规避我定下的一些规矩扮作情人,你们要相信,我的眼睛是看的出来的。”沈月卿突然勾起一抹笑容,眼睛晶晶亮亮,“朱珠,你若是坚称你们是爱人,这最后一棒,就要打下去了。” 我没有犹豫,张口就道:“我和沉鱼是真心相爱的。” 说到一半的谎言才最可怕。 我没法想象沈月卿若是听到我亲口承认我们就是在规避他的规矩而扮作假情侣,他会破天荒地选择原谅我们。 我们先前犯的事加在一起,三个屁股都不够他打。 现在只能坚称我们是真心相爱。 只要我不承认我们是在敷衍,即使是沈月卿,也没有读心术和任何证据来定我的罪。 沈月卿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了。”他拿过阿影手上的木棍,高高举起。 “最后一下,由我来执行。” 长棍落下,比先前十九棍的任何一棍都要响,随后再响起的是莫掌柜失控的叫声。 他竟然泪流满面…… 菩提树下,人人皆有信仰。 有古人在菩提树下写下诗句: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今天,不是一个好天气。 我给菩提树浇了一点水,又摘下了几片枯黄衰败的叶子,埋进了土里。 做好这一切,我走到窗户边,看到莫掌柜正趴在床榻上摇着小算盘。 适逢绣楼休沐,我得闲一天,来莫掌柜处照顾他,顺便培养“感情”。 他看到我来了,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真是害死我了。” “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知道沈月卿会唱这一出。” 我剥了根香蕉给他,这是沈月卿吃剩下的香蕉里,勉强拣出的一根没发黑的。 少年把算盘扔在一边,举着香蕉吃了起来。也许是吃的太舒服,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眉眼、鬓发、声音、神情,甚至是额头受过的伤痕,他全都复制过来了。 我也不得不佩服他精妙绝伦的易容术。 “碧池,你的屁股还疼吗?” 不提还好,一提此事,碧池立马火冒三丈。 “前十九棍对我来说轻飘飘,毕竟有真气护体,可沈月卿这个老妖怪,他用了十分的内力,硬生生打破了我的真气。若不是我昨天晚上进补过度,今天这最后一棍,我还是受的住的――嘶――” 他疼得又吸了一口气。 我问碧池:“莫掌柜可会武功?” 碧池白了我一眼:“穷人家的孩子,很少会习武的。” “可莫掌柜他懂文识字的。” “学文学武的差别可大了。 往学堂旁边一站,只要耐的住性子,耳朵不聋眼睛不瞎,懂文识字又有何难?但学武,家里请不起师父,买不了兵器,跟谁去学?拿什么学?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非富家子弟,那也是兵家子弟,总之非富即贵。若你说是个穷的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小子,他却武艺高强非凡了得,那我是不相信的,除非一种可能,”碧池顿了顿,我补上―― “他有外挂。” “什么外挂,听不懂也不存在的。除非那人是杀手,从一开始就被训练了为别人而活。” “……” 一旦扯远,我就容易忘了我真正想问的问题。 碧池将香蕉皮扔回我手里,又指了指桌边的杯子:“帮我倒杯茶。” “噢。” “我说过,沈月卿在大理寺干过,他处理过那么多卷宗,各种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你能看出我不是莫沉鱼,他也能。” 碧池接过茶杯,饮了一口。 “……他早就知道你不是莫沉鱼了,那他岂不是也知道我在说谎了?”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压压惊,“这大理寺真厉害啊,培养过的和尚这么有观察力――” “朱珠!” 碧池突然严肃地叫了我的名字。 我立马坐的端正笔直:“有!” “大理寺――” “嗯嗯。” “它――” “嗯嗯。” “不是――” “嗯嗯。” “一个――” “嗯嗯。” “和尚庙!” “嗯……啊?” 在碧池跟我解释完大理寺和大理寺寺卿寺丞少卿之类的官名,我觉得老脸都丢到家了。 想来也是,沈月卿那种七情六欲(尤其金钱欲)极旺盛的人,怎么可能去佛门捞油水? “对了,碧总,你也是个官。” “有是有,但我不贪功名利禄,也没有为国为民的思想,所以官不大。”碧池瞎吹道,“若是我想,现在我早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瞎几把吹,那你丫的工作年限都不够。屁孩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我的官职只是罗寒为了让我行动自由点让皇上安排的,是太子冼马。”碧池强调一遍,“不是给他洗马的,你不要自己想象。” “……嗯。”不是洗马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职位,要不然他肯定要长篇大论吹嘘一番,而不是用一句“我不追求功名利禄”一笔带过。 一个男人,若不是为了追求功名利禄,也没有济世苍生的梦想,那便是为了追求剑术与武功,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站在武学的制高点,俯视天下苍生。 碧池两种都不是。 “我的梦想跟罗寒是一样的。” “吃遍天下美食?”一提到罗寒我就只会想到吃的。 “那不是梦想。那是我们一直在做的事情,跟梦想连边边角角都没沾到。” 我实在想不出来,罗寒除了吃,还有什么梦想了。 碧池嫌我笨,懒得再让我猜,自己回答道:“我们两个都想要娶一个漂亮的姑娘,然后生儿育女,开心了就亲老婆,不开心了就打儿子。” “……” “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我连忙摇头:“不,不好笑,这很真实,很朴素。” 可罗寒不是已经娶了张素云吗?虽然那姑娘脾气不好,但货真价实是个女人,只要他愿意,生儿育女那都是三年之内可以完成的事。 …… “我十岁那年为了偷练师门的禁术碧雪梨花掌,在销骨潭里泡了三天,从内而外结成了一块冰,武功没练成,身体却泡坏了,师父耗尽毕生功力,将我从寒潭中救回,而后喂了我十斤春.药,我才勉强能恢复知觉。” 原来这厮有过这么一段狗血草蛋的精力啊。既然是师门禁术,为什么要偷练呢?活该你变成一个春.药罐子! “天底下的春.药,我基本都吃过一遍了,勉强能使我活命,但也没能让我恢复身体。”说到此处,碧池叹了一口气,“我逛过无数个青.楼,被无数姑娘迷住过,但我却无法使她们任何一个人快乐。她们之中居然还有人夸我坐怀不乱,是个谦谦君子,气死我了!” “……”虽然很想笑,但不能笑。幸好我平时一向端着张苦大仇深的脸,很容易就稳住了情绪。 性冷淡的碧池的身体情况我是知道了,那么太子罗寒呢? 他也被寒冰泡坏了脑子……哦不,是身子? 所以张素云总是得不到他的爱? “罗寒他比我更惨。”碧池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继续说道,“你知道罗寒第一个爱人是怎么死的吗?” 太子、爱人、第一个、死亡。 四个词,我展开了丰富的脑洞。 ――被恶毒的张素云嫉恨,偷偷害死。 ――出身不配太子,被太子的老妈害死。 ――被太子的敌人看上,强娶不成后杀掉。 ――被太子的老爸看上,觉得对不起太子,然后自尽。 听我越说越离谱,碧池及时地制止了我的脑洞。 “罗寒的第一个爱人,是他的奶妈小牛。” 卧槽,我暗骂一声,一口老血喷出。 自古皇室多重口。 太子和奶妈小牛什么的……等等,罗寒还说过我瘦了之后像他的奶妈,我不由得一阵恶寒。 “他的奶妈只比他大七岁,名义上是他的奶妈,但只是一个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宫女。” 这番说辞让人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 “罗寒的奶妈体弱多病,性格温和,她尤其擅长厨艺,你吃过白七做的菜,跟她同一个水平的。罗寒从小就喜欢她,只不过――” “只不过他们的爱,在别人看来就是一个笑话。” 碧池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轻声道,“罗寒把小牛给亲死了。” “啥?” “罗寒身上带毒,他和小牛亲吻后,小牛中毒昏迷,因为体弱多病,没能救回来。正常人也就昏个四五天,可小牛的身体太差了,很快变成了死牛。” “呃……”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同时,又有着喜剧色彩。 ――从前,我有一个爱人,我很爱她,我和她接吻,然后她死了。 罗寒的全身体.液都有剧毒,和他接吻、共饮、行周公之礼,只要是亲密接触的,都会致对方于死地。 碧池虽然不.举,至少还能跟爱人搂搂抱抱亲亲磨磨,但罗寒呢,连亲一亲过过嘴瘾都不行。 更悲哀的是,罗寒是太子,是储君,是南诏的未来。 他若是无子,那便是断了南诏罗君的后,是千古罪人。 他若是有子,那子必定不是他的,头顶一片草原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耻辱,他还是千古罪人。 如此说来,碧池比他要幸运的多。 作者有话要说: 罗寒:多年只有自.撸的飘过。 碧池:多年自.撸失败的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