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高攀
第二天徐灯起的很早,说早也不太对,其实她根本没怎么睡,就一直处于很想睡但脑子很清醒的状态,听着外头小区里的声音,可能还有街道的声音,从万籁俱寂到鸟鸣声声,嘈杂的一天,天光溜进房间的时候才刚刚开始。 她打了个哈欠,晃着身体去洗了个脸,客厅里的狼藉她真的一点也不想收拾,但最终还是因为有碍于行走,稍微清理了一点。 手臂上的伤半夜的时候随便包了包,疼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一般程度而已,但这次口子开得有点儿大,大概是生疏了。她拧着眉头把袖子放下,遮下手臂上新鲜的伤口和狰狞的疤痕,放下的动作还是小心翼翼的,但布料擦在伤口上却依旧没让她露出什么旁的表情。 她的手臂实在是很难看,那些过往的疤痕像一条条丑陋的节肢动物,盘在上头,年复一年,怎么也不肯消失。以前在老家念书的时候,天热的时候她依旧穿着长衣,不过大家都怕晒,毕竟中午去热个饭路也很长,回去的时候天块黑了,也都会披衣,如果有人问上课为什么还穿,答一声嫌麻烦就是了。 最近天热起来,她还是决定穿着长袖,被当成怪人也没什么关系。 毕竟人都会嘲笑不同,哪管不同是丑到极致或是美到极致。 正要出门的时候姜荻电话打过来了,徐灯一边穿鞋一边接,电话那头的人估计也睡得不大好,哈欠连天的,喂了一声后问:“你起来没?” 徐灯:“当我是你?” 姜荻:“那你来接我。” 这人的脸皮大概三尺都不足以形容,昨天晚上那种让徐灯寒毛直竖的观察力本来就足够可怕了,徐灯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答应这人去医院的提议。 明明以前伤的再重,反正也没人搭理,任由新肉长出来,那点痕迹大拉拉地开在细腻的肌肤上。 大概是不遮掩也无人问津,那干脆遮遮掩掩,也没什么大碍。 “那我不来了。” 徐灯冷哼,她站起来,正准备把玄关上的钥匙塞进口袋,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她回过头,徐姝正看着她,似乎有话要说,又有点犹豫。 “要说什么就说。” 徐灯按着门把,转过了头。 “你把钥匙留给我。” “你几点回来?” 徐灯打开门,转身看向半个身子遮掩在房门后面的女孩,“别到时候让我等你。” “我……”她俩隔了大老远,徐姝就瞧见徐灯那和往日别无二致的打扮,少女看着就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肤色正常,不黑不白,但看着就像常年营养不良熬出来的,脸上还有星星点点雀斑,此刻眼睛是看向这边的,但因为太没有神采,又让人觉得她好像在开小差。 “我就下午出去玩一会儿。” 徐姝老老实实地回答,还瞄了一眼徐灯的胳膊,“我晚饭前肯定回来了!” 徐灯哦了一声,然后把钥匙往对方那一抛,徐姝准头不大好,没接住还差点被砸,慌慌张张地去捡。 “那没关系,你晚饭吃了再回来也成,家里没人烧饭,你自个儿凑合一下。” 说话说的特随意,但也并不尖锐,还有点一家人的放纵。 徐姝也哦了一声,看着门哐当一声关上,然后又归于沉寂。 这会儿家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那捱了半宿的哭意终于爆发出来,然后拿着手机,颤抖着给她妈打电话。 徐灯根本不想搭理家里那倒霉妹妹的事儿,她下了楼,因为负伤的原因也没法骑自行车,从大山里刚出来的时候对很多事物都保持着高度的好奇心,但她的对内喜形于色的情形很少,在她爸妈看来,也只不过以为这孩子过于内敛罢了。 她兜里揣着亲爹给的“巨款”,相当大佬地打了个车,报了姜荻给的地址。 那边姜荻在徐灯说完“那我不来”后就被挂了电话,一脸茫然地盯着手机看了好久,等到收拾打扮完了之后才反应过来,嘀咕了句:“什么意思啊这人。” 她爸妈双双出差,家里也就剩下保姆和她哥,这会儿有人敲门,保姆喊她下楼吃饭。 楼下她那要去上班的大哥都快吃完早饭了,她冲对方笑了笑,喊了声哥,结果姜远看都没看他,指着门外,问:“你同学?” 姜荻顺着他的手一看,落地窗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姿就能看出这人的百无聊赖,此刻似乎是发现了姜荻,远远地就翻了个白眼。 “是……”姜荻那点端庄在她哥面前稍微减弱了一点,但依旧保持这温柔的人设,“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让她进来?” 姜远吃完早饭站了起来,有点无奈地说:“她说不进来,在外面等着就行,小姑娘还挺倔的。” “这么多年头一次看你在非聚会情况下有同学拜访,挺好的。” 姜远假装没看到自己妹妹的咬牙切齿,他笑了笑,然后拿着车钥匙准备上班去了,“那玩得开心点,别太拘束,你妈妈问起来,我会帮你说话的。” 大姜荻十多岁的男人揶揄起来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趣,他相貌太凶,即便开玩笑,都让人觉得不敢靠近。 不过住在一起那么多年,姜荻也知道她这大哥就是纸老虎,这会儿甜甜地冲对方说:“谢谢哥。” 等姜远一走,就迅速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对院子里站着的徐灯说:“杵那儿干嘛呢!” 徐灯:“你家好有钱,我大概是高攀不起了。” “你是要娶了我还是要嫁给我,高攀跟你没关系啊,”姜荻准备把这人拉进了屋,结果手一碰到对方胳膊,就听到对方嘶了一声。 “不好意思,”姜荻换了只手,“你吃早饭没,吃完再去医院。” 徐灯摇头,她盯着姜荻这一进屋就挂上的笑容,“我去外头吃。” “为什么?” “对着你这假笑我就难以下咽。” 姜荻:“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徐灯:“承让承让。” 她一开始想揭穿姜荻也不过是因为对陈新塘那点好感度而已,感激对方帮了自己忙,但后来发现事实好像并不是那样,想象中的郎才女貌估计是俩当事人的约定俗成,具体原因她不知道,但一旦知道是假的,顿时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所剩无几的少女心安放在英俊的少年身上,但可惜女神似乎更有趣一点。 套路一个个的,刺来刺去,好像也挺好玩。 比如现在,她俩由一开始姜荻的单方面压制到现在势均力敌怼來怼去的样子,比当时自己单为了面子受要挟好多了。 姜荻冲徐灯展示了一个更假的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那现在走。” 徐灯不明所以,下一刻就听到她冲厨房里的人说:“方阿姨,那我先出门了。” 里头哎了一声,徐灯慢吞吞地跟着姜荻走出门,她打量这今日假女神的日常装扮,又是淑女风的裙子,连露出的脚踝都好看,头发估计还卷了卷,更女人了。 走出家门的姜荻不说话还是那副淑女的温柔小意,徐灯走在她旁边俩人风格天差地别,也完全不像是能玩到一块的货色。 “你怎么来的啊?” 姜荻问她。 “打的来的。” ”那也打的去医院,”姜荻突然伸手拉住了徐灯的胳膊,“给我看看。” 徐灯甩开,把自己的袖子又往下扯了扯,“有什么好看的。” 姜荻哎了一声,“看一下怎么了!” 徐灯:“我就是不让你看!” 说完俩人都沉默了几秒,最后互相以看傻逼的眼神看着对方笑了出来。 “你是很闲么?”徐灯站在路边招了一辆出租车,“也没看出家里管的很严啊。” 她依旧对群里有人说姜荻家教很严而耿耿于怀,这假女神除了人前人后一套以及亲妈比较凶以外,好像也没有那么多的限制。 “是闲,晚上还要补课,”姜荻叹了口气,伸手去拉徐灯的袖子,她也不是非看不可。就扯着玩儿,“很严的,没看到我演技登峰造极,对保姆都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么?” 徐灯:“深情款款这个词用错了。” 姜荻冲她眨眼,肉麻兮兮的,“怎么样,够不够深情?” “深情倒是没有,神经倒是真的。” 姜荻:“我说你怎么这么能茬啊!” 徐灯:“你也挺能茬啊。” 过了几分钟,姜荻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我们是不是忘了要去吃早饭了?” 徐灯瞥她一眼,“医院外头不多的是?” 姜荻:“对哦。” “你这伤残人员是不是得多吃点?” “我哪伤残了?” 徐灯觉得姜荻这张嘴真的可以撕一撕。 “手残、眼瞎、脑子有坑。” 假女神冷酷地总结。 徐灯:“你才又残又瞎又有坑!” “手我不说了啊,你瞧上陈新塘这个我真的觉得你瞎,脑子……这个还要我强调么你那英语……” 她还得理不饶人了都。 徐灯手肘怼了姜荻一下,“组长了不起啊!” 姜荻笑得特贱,还伸手揽着她的肩,“可了不起了呢,你这平时成绩还不得仰仗我?” “哦,那我还得巴结巴结你呗?” “那倒不用,常来玩就行。” 姜荻笑嘻嘻地看着徐灯,“你捏着我的把柄嘛,你是老大,我邀请你呗。” 倒打一耙的功力太深厚了,徐灯无话可说。 沉默半秒后猛地推开还黏答答在她身上的姜荻:“热死了,走开点。” 姜荻反倒拉起她的手,“小心点啊,你那大口子,等会别该又流血了。” 深夜里的一瞥她印象深刻,屏幕一闪而过的淌着血的口子,包着布也没什么用,估计还挺深,其实更多的,是徐灯手上的疤。 有些东西是可以过目不忘的,所以姜荻在看到之后就忘不了,干脆问了句明天去不去医院。 越是跟徐灯接触,她就越觉得对方藏着东西,不是遮遮掩掩的那种藏法,而是潜藏在身体里的,因为埋得太久,而显得越发低沉的东西。 压抑的同时又蠢蠢欲动。 姜荻在徐灯那一瞬间的怔忡中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煎熬也未必是件坏事,人自我的分裂,裂变里的深渊,能清晰地发觉自己被剖成了两半,一半是别人期许的模样,另一半,是灵魂煎熬下的本来面目。 但这样的人太少了,又或者太多。 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也无从去亲近,跟无从去接触,因为她面对那个世界,得永远清傲又温柔,反面世界里固然有无尽的刺激和兴趣相投,但人和人的感知,总是有无法解释的非科学因素。 古人说那叫缘分。 但姜荻觉得并不全是,可能还是…… 那种被注视着的咄咄逼人发酵出来的逆反和刺探。 你矛我矛,都没有盾。 我们互相刺探,皮层流下的都是污秽的虚像,彼此都想知道,对方内心最纯粹的,到底是什么。 她凝视着身边的徐灯,像在凝视自己过去痛苦又清醒的回忆,又像在寻找一个另外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