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龙游浅溪(一)
“挺好,”李舒笑道,“比你还好呢。” 魏长泽扔给了他一个包袱,道:“这是这个月的。” 李舒接了过来,“好。” 魏长泽顿了一下,然后直接站起了身,“我走了。” “等等,”李舒道,“不跟我喝一杯?” 魏长泽道:“戒了。” “那就看我喝两杯,”李舒挑眉笑道,“给个面子?魏不忌。” 魏长泽犹豫了一下,坐了回来。 李舒带着试探道:“方胜时常提起你,什么时候回去看看?” 魏长泽道:“不去了。” 李舒叹气道:“那天听郑老头说,你杀了尚衷?” 魏长泽冷淡道:“拿钱办事。” “别再杀人了,”李舒看着他道,“你这煞气这么重,是不打算好了吗?” 魏长泽抬眼迎上他的视线,“早已经没有退路了。” 李舒又是一声长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总之,抽空便过来看看……他,也惦记着你。” 魏长泽再次站起来道:“药没了就给我传信,我走了。” 李舒失笑道:“我李家难道还会缺了他的药吗?” “多谢。”魏长泽道。 李舒笑叹着摇头。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迟,冬风一直压在头顶不肯散去,方胜总是会想,为什么冬天还不过去,然后才恍然意识到,才刚刚入冬而已。 献伏王府中今日无事。 方胜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碗汤药,用背推开了门,走进了屋里。 邵日宛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地看着一本书,日光有些昏暗,他也许久没有翻上一页。 方胜将碗赶紧放到了桌上,用手指掐着耳垂呲牙咧嘴地喊着,“烫烫烫烫。” 邵日宛微微笑了,他动作有些迟缓僵硬,放下了书,看着他。 方胜坐到他身边道:“今日的药,太烫了,你等一等再喝。” 邵日宛自然没有回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方胜自顾自地说道:“好冷啊,这个冬天,你这屋子暖和吗?”说着他四下望了望,“是不是该多加点炭火往这边。” 邵日宛端起了药碗,却顿了一下。 方胜见此,轻咳了一声,“换药了……是魏师兄昨日送来的,现在宋道长已经不把药方往这边送了,直接给魏师兄叫他去弄。” 邵日宛偏过头来看着他。 “我没见到他,”方胜道,“是我哥见到的,我哥说他一切都好,等你好了,便来接你回去了。” 邵日宛便转过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桌上的这碗汤药。 方胜也随之沉默了。 过了须臾,方胜却忽然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眶道:“大师兄,魏师兄为什么不来看你啊。” “你受了那么多苦,”方胜抽泣道,“他怎么能不过来看你一眼呢。” 邵日宛笑了笑,伸手替他擦了擦脸颊的泪痕,轻轻摇了摇头。 方胜低头道:“你受不得煞气,那就让他离你远一些,这到底有什么难的?” 邵日宛端起了桌上的药碗,缓慢地,一饮而尽,然后冲他笑了。 方胜趴在桌上,红着眼眶看着他道:“大师兄,你什么时候能好啊。” 邵日宛捏了捏他的脸,眉眼温和。 宋长彤下午的时候到了,他每隔三个月会过来看一眼,今天正好到了日子了。 他从来都是风风火火,推开门便道:“药吃了吗?魏不忌送过来了吗?” 方胜一路费力的跟在他屁股后面,赶紧道:“送来了送来了,这些天一顿都没落下。” “那你还想落下几顿是怎么着?”宋长彤好笑的问道。 方胜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那……我大师兄快好了吗?” 宋长彤对邵日宛道:“来,衣服脱了我看看。” 方胜:“……” 邵日宛的背上可以说一片狰狞的伤痕,泛着紫青色,表面被新皮覆盖。 宋长彤插了一根银针在他的背上,“有感觉吗?” 邵日宛先是摇头,却忽然顿了一下,轻轻点点了点头。 宋长彤接连刺了好几针,问道:“怎么样?” 邵日宛缓缓地点头,一时也有些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 宋长彤道:“慢慢熬,快要出头了。” 方胜瞪大眼睛道:“多久?我大师兄要好了吗?” “毒已经要了他大半条命了,”宋长彤道,“哪有那么容易好的,只能慢慢地等着,一个月不行,就两个月,一年不行,就两年,总之,急不得,急也没有用。” 邵日宛当初被送到宋长彤手中的时候,是已经断了气的,被魏长泽用箍魂符锁住了魂魄不散,在断了气的身体上,耗尽了气力。 救回来了,毒也彻底毁了一个人。 在整个疗伤排毒的过程中,魏长泽都不得近身,他身上的邪煞之气太重,会侵扰毒血,而且邵日宛太虚弱了,几乎只剩下了一口气吊着,魏长泽甚至只要一走进,就能将这口气扑灭。 那日魏长泽站在门外,再未见过邵日宛一面,一转眼便是三年。 自从邵日宛再次睁开了双眼,便没有见过魏长泽。 最开始什么都不方便,眼睛也看不大清,身体也不是很灵便,嗓子毒哑了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现在倒是好了很多,只剩下嗓子还是有些问题。 有时候会从方胜和李舒的嘴里听到些关于魏长泽的消息,邵日宛并不主动去问,但如果他们说了,他便听着,只是从他们嘴中听到的都已经将事实过于美化了。 邵日宛心知这并不可能,但信这些总比担惊受怕要好得多。 宋长彤道:“现在要是想见姓魏的那个小子便见,让他收一收自己的煞气,整日弄得好像苦命鸳鸯一般,我救人还救出不是来了。” 他眉眼清秀,看上去就像个白净纤细的少年,嘴上说着咄咄逼人的话,却也帮了他三年。 赤胆城外,一批人马赶来,扬起一片沙尘。 此城已空,为瘟疫和饥荒所累,已是弃城,只住了些流寇和亡命之徒。 魏长泽就在此处。 青砖绿瓦,高阁之上。 一黑衣少年跪在魏长泽脚下道:“恳请您收我为徒。” 魏长泽向下看了一眼,这少年身后还跟了数个随从。 少年抬起头道:“请您收我为徒。” 他扬了扬手,身后的仆从顿时呈上了一把铮亮的长剑。 “这是我族世代相传,聊表心意。” 魏长泽在看到这把剑的时候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惊愕,少年马上抓住机会道:“门外还有一匹汗血宝马。” 魏长泽道:“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此剑属水,百年一场洪水,曾将这块玄铁自湖底冲出,命名‘沙湖剑’。” 就是这把剑了。 书中,赤胆老祖的佩剑,就连外观,都和游戏中所设计的一模一样。 如无意外,门外的那匹马应该叫‘澈胆’。 少年上前一步道:“我族人为外寇所侵,人道中原唯有魏不忌才是人中龙凤,恳求您收我为徒,让我有朝一日手刃仇敌,让异族蛮荒的鲜血洒遍乌恒!”1 魏长泽坐在上面并无甚表情,少年却感受到了一阵漠然冰冷。 他正是壮志热血的年龄,昂胸道:“你可是嫌这些不够?” 魏长泽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楼烈。” 魏长泽道:“你可知道魔修是什么意思。” “就是成不了仙呗,”楼烈满不在乎道,“人活一世何必像个苦行僧一般,入魔便入魔,至少人人惧我怕我,让我肆意妄为。” 魏长泽看了他片刻,“你生来便已入魔道。” 楼烈咧嘴笑道:“那你更该教我了。” 结果到了最后,所有魏长泽该有的命运,都会还到他的身上。 魏长泽道:“留下。” 他这么多年好似在黑夜中行走,而他走的每一步看似是自己的选择,但其实除了他所走的路以外,周围都是荆棘遍地,他并无可选,只能按照这条路一路走下去。 他曾在黑夜中见到了名为‘命运’的猛虎,它就用那双邪恶的、冰冷的、森绿色的眼睛盯着他,它不言语,只在剧情偏离之时将其拨正,将惩罚将于他与他所爱之人的身上。 多年暗夜行走,他终于明白了,一脚深陷泥潭之中,他拔不出来的,也不能反抗什么。 楼烈笑容阳光灿烂,带着少年意气,魏长泽却只能看到命运的恶意。 串串爆竹噼里啪啦的炸响,四处都是一片喜庆的火红,献伏王府今日极为热闹。 楼烈在走廊里一阵疾跑,却正撞见魏长泽披上了大氅往外走去。 楼烈道:“师父,你去哪?” “自己练,”魏长泽只是道,“我今日不回来了。” 楼烈愣了一下,“今天过年啊!我打了两只鸡呢!” 魏长泽却直接扬长而去,飞身消失在了院中。 献伏王府中有一处清静的院落,平时并无往来的人,小王爷整日无事便赖在此处,不过今日他并没有来。 邵日宛坐在桌前,慢慢地品着一杯茶,外面是没完没了的爆竹声,窗子上也贴了窗花,倒是极为应景。 一股真气冲着院落而来。 邵日宛的手顿了一下,半天没有动弹。 直到那股真气越来越近,那人已经走到了门前,邵日宛恍然反应过来,放下了白瓷杯子,忽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门上投射出一个高大男人的阴影。 邵日宛慢慢地走了过去,将手放在了门框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外面又是一阵吵闹的爆竹声。 魏长泽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哑道:“你……身体怎么样。” 邵日宛摇了摇头,却忽然想到,他看不到。 魏长泽只是站在那里,他不说话,两人便只能沉默。 邵日宛张了张嘴,他已经三年未开口吐过一个字,此时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魏……,”邵日宛忽然说出了一个字节,他手放在门上,“长……泽。” 他声音嘶哑,却说得清清楚楚。 邵日宛道:“魏……长泽。” “魏长泽。” 他忽然下定了决心,要将门打开。 魏长泽道:“别。” “我可能注定失败,”魏长泽终于道,“……可能无法摆脱这个剧情和结局,大师兄。” 邵日宛紧抿了嘴唇,一把将门打开,看见了魏长泽泛红的眼眶,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魏长泽紧紧地将他抱住,咸湿的泪水都沾湿了对方的衣襟。 魏长泽许久之后,带着浓重地哭腔道:“我觉得对不起你。” 邵日宛拼命地摇头。 “我爱你,”邵日宛嘶哑道,“我爱你,我们一起。” 魏长泽道:“好,我们一起。” 方胜今日很开心,一直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邵日宛抱了他一下,道:“我,走了。” “你要常来看我,”方胜道,“我要是得了空也会去找你的,你多练说话啊,让魏师兄陪着你多说些话。” 这些年来邵日宛一直看着方胜长大,亲眼见着他经历了那么许多,却仍像一个赤子一样,有着天真赤诚。 而他与魏长泽,已被打磨地面目全非,只是不幸中的万幸,两人一直不曾放弃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