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华三十七年(公元1936年)8月24日,农历七月初八,起化城北十五公里,第20军第5装甲师防御阵地,薄暮,阴雨。 震耳的炮声总算停歇,起化城内最后一拨居民早已离开城内向南而去。前日,守军的防线又后撤了十公里,最后一个预备团被拉上防线便再无音讯,毋庸置疑,起化,保不住了。 细雨中,士兵紧锣密鼓地加固战壕、挖散兵坑,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面山头那些死鬼催的防炮又要开始肆虐,那群杀千刀的“屎黄绿”也会趁虚而入。 程国栋默默放下有些湿漉漉的望远镜,一双黑眸迷茫盯着灰蒙蒙的云天,不知怎地,他忽然有些厌恶望远镜中的世界。 “师座,电话线接好了。”身后,年轻的声音斯文地报告。 望着雨幕出神的程国栋被这不算大的声音拉回现实,“何参谋啊,好,我就去。” “司令部有传来命令吗?” “暂时没有。” 短暂交流之后,程国栋已大步迈进指挥所,几部电台正忙碌着。按上话筒,他迟疑片刻,终又笃定决心摇动把手:“接20军指挥部。” 一阵杂音之后,对面传来了低沉的应答。 程国栋识得这声音,提了口气道:“军座,我是程国栋,我部已坚守106高地整整一周,全师伤亡已尽六成,现在能动起来的战车不到三成……”他的语气稍显急促,但依旧保持着与上级对话应有的态度。 “……程老弟,我明白你的难处,十五分钟前,我这里刚接到上峰命令……”电话另一端的声音顿了顿,似是给他个心理准备时间,“‘坚守阵地,不准撤退。’这是上峰给我们的死命令。”对面的语气变得严肃。 听罢命令,程国栋并不意外。“要我们在这玩命坚守,总也该给足人员装备罢,空着手砸人家坦克大炮?空手接子弹?” “我有向上峰请求调派增援队伍……”电话中传来了沙沙声,那边显然在打炮,程国栋瞄了瞄外面,继续听着:“……你给我听着,起化守不住也得守,快打光的不止你一个部队,你这种电话我今天已经接了不下五个,你小子这时候不去布防就是为了跟我嚼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吗?!” “军座,职下还有一事。”程国栋抬高嗓音:“既然誓死守卫,就请军座转告37师的弟兄们长点心,把炮打到该打的位置去!反击时炮火掩护完全不按计划执行!我们半个师的兵力就直接被暴露在敌军火力范围内!再这样下去,职下不敢保证能守到明日!”言罢,他一把挂了电话,硬生生把话筒里暴躁的杂音堵了回去。 “师座……”参谋长目睹始末,走过来欲劝导。 程国栋摇了摇手,意思很明显。“机场还能用吗?” “跑道基本修复,不过这天气实在不宜起飞,轰炸之后,我们现在能飞的只有一架旧式运输机。”参谋长转头望了帐篷外变了急促的雨幕:“一时半会晴不了了。” “一架就一架,总比困在这等死强。”程国栋掏出打火机点了支烟缓缓吸着。 参谋长推了推眼镜盯着他问道:“你要强飞?” “嗯。”程国栋没有表情,只呼出两排烟圈。 “太冒险了……老程。” 似是配合参谋长,空中一阵闷哼,雨声更大了。 程国栋并未接言,靠在椅背上沉默了半晌,遂碾灭烟头泰然道:“阿部用兵向来诡诈,他定会冒雨强袭,今夜这仗打起来,我等多半要为国捐躯了,不如拼他一次。日军的飞机不会在飞行条件不佳的时候贸然起飞,只要能克服天气情况,飞出封锁区,就有活路。” 参谋长垂目思索,并不急于表态:“你的胆子总是比脾气大。” “没胆子谈何带兵打仗?”程国栋盯了参谋长一眼。 “我派人联系机场,你想好乘机人员名单。”参谋长站起身,此时,他无法反驳这位相识多年的战友,只要有一线生望,就必须争取。 “名单?” “不论军衔级别,挑优秀的,仗还得打下去,他们活着,能发挥更多作用。” “许东海,你他妈脑子是不是驴踢了?”程国栋瞪了他一眼,见其一脸错愕逐渐化为不服气,便接道:“这时候优先送走的必须是重伤员!能动弹能打仗的必须给老子留下来坚守阵地!老子的队伍从没有贪生怕死的兵!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你看什么看,不信就挨个去问,看他们哪个愿意上这个飞机!” 许参谋长立在原地,一瞬间,他有些沮丧,他本盘算着在名单上加上“程国栋”三个字,然后安排人在登机最后一刻将其强行拖上运输机。现在看来,不可能了。“真不讲理。” “还有,别打我的主意。”盯着许东海的眼睛放着锐利的光。 “师座多虑了。”参谋长转身去找通讯兵,避开那眼神。 程国栋看在眼里,哂道:“我的参谋长什么样,我心中有数。” 同日,都宁市公路规划设计局褪了漆的条牌早被雨水刷得透湿,一阵风过,朝阳的玻璃被雨珠击得闷响,三楼东侧一扇紧闭的窗后,半身人影正透过纱帘凝视这酝酿了许久的疾雨。 屋内电台嘀嗒声从未间断,报务员们忙着抄报,铅笔在纸上飞快记着。立在窗前的人依旧观雨看景,仿佛身后的忙碌与他毫不相干。 “科长,都在这了。”很快,抄好的电码被装入文件夹递送过来。 赏雨的中年男子翻开看罢一遍,遂携本夹无言离开。 穿过狭长走道,楼西一扇不起眼的门上标着清晰的四字:规划二处。 敲开门,稍后便被引入屋内的夹间——另一间宽敞的办公室。 “处座,都是例行汇报。”男子呈上文件夹,端正立在办公桌前。 “有没有师爷的消息?”处座翻阅电文,电讯科长工整的字迹赫然在目。 “还没有。” “不应该啊。”他掏出金属烟盒从中取出香烟,对面点燃的火机适时伸了过来。 “许是有事耽搁了。” 一阵吞云吐雾,处座轻叹口气:“东部战事艰难,局子里也是人心惶惶,生怕哪天都宁也守不住。这时候少了师爷,那可真是雪上加霜。” “待局势稳定,委座定会下令反攻。” “不好办呐……日军若占了起化,就此稳住脚跟,想撵走可不容易。而如今,这帮饿鬼离吃掉起化也就差那么一口的距离。”他伸手比划了一个掐握的动作。 “处座所言极是,起化本就处在东部防线的凸出部,即便死守,也免不了被合围的命运。” “今早上还听老钱说缺钱、缺燃料,战争打响,中、东部重要军工产业全部得向后方转移,西北剿匪也是不小的开支,这样瓜分下来,前线的装甲部队迟早要瘫痪,退退不了,打打不动,我也是行伍出身,这种煎熬,简直生不如死呐……” “可惜了20军。” “也只能他们上,否则撑不过这么久,也牵制不了敌人这么些精力。”处座掸了烟灰,阴着一张惆怅的脸:“给局座发报:‘各线正常,018暂无。’” 电讯科长提笔记录,并不忘添加落款:一土木。待处座签过字,便悄然退下。 19时48分,雨势依旧,起化东郊机场,唯一的运输机已在跑道待命,地勤人员做最后检查。 “师长到!”随着一声高喝,伤号集结的凉棚立即变得肃静。 程国栋只带了警卫班,借着机场照明,他望着苦苦煎熬无药医治的伤员:“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按照条例,重伤员应尽快组织运送后方救治,我耽搁了三日,今天是第四日,这是我作为师长的失职。”下面人听着,鸦雀无声。他有些沉重,很多士兵已听不到他这番检讨。“日军合围在即,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他指着身后的运输机,“一路往南,到了九天机场,就安全了。”一双双闪亮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他。 检查完毕,飞行员进入驾驶舱,机舱门缓缓开启。 “士兵们,活下去,重回战场,保卫中华。”一师之长的临别之言出奇平淡却无比坚定,他长吸口气:“登机!” 沉默的敬礼,沉默而有序地进入机舱,誓言,早已渗入灵魂,无需言表。 舱门关闭,飞机启动、滑行、离地、攀升,盘旋半周后,很快隐于雨夜。 程国栋淋在雨里,举头目送。 他转身,却蓦然发现侦查连长一身湿透立在身后不远:“什么事。” 对方敬了标准的军礼:“报告师座,商会的曾会长求见。” “这时候他来干什么?” “他进入职下防区,有要事与您商谈。”空中隐约划出道闪电,将他年轻的侧脸微微照亮。 “哼,我可没时间跟他扯淡。” “这个我说了,但他说他跟您母亲是旧相识,希望您多少给个面子,所以……” 程国栋闻言一愣:“添乱……且去会会这老朽。” 指挥车停在两间破旧帐篷前,不远处,几名士兵正忙着检修坦克,其他士兵以卧射姿势隐在掩体后,固定好的重机枪被小心地遮盖保护起来,随时准备吐出火舌。连日的恶战将部队原本的编制打得七零八落,为了保证战力,幸存战斗人员被归在一起重新整编。 “你们侦查连还剩多少人?” “报告,不到一个班。” “……在这看着。”程国栋拍了拍侦察连长的肩,转身进了帐篷。 “是。”侦察连长依令守在外面,过了约十分钟,但听帐内一声暴吼堪比炸雷,他立刻掏枪冲了进去。 “给老子滚!你他妈算什么东西!” 老头被这声浪逼出帐篷,正好跟侦察连长撞个正着,眼看摔个仰八叉,却被对方伸手托住,总算勉强站稳。 “把这老东西拖走!拖走!别让我再看见他!”程国栋高声骂着。 “程师长三思啊!”尽管被带离帐篷,老头依旧不死心地抱拳作揖。 “滚!” 一会,侦察连长回来复命:“人往东北方向去了。” “不管他,你跟我回师部,这边的事交给一营长。” “是。”侦查连长紧随其后,他偷瞧程国栋一眼,师长的气消得比平时快。 20时35分,雷声大作,闪电将夜空裂了数瓣。 程国栋扑进指挥部:“报务!” 电台嘈杂声中,正调试电台的通讯长放下耳机小跑而来:“报告师座,电台受干扰强烈,暂时与各方失联。” “怎么回事?!”程国栋发僵的表情转而化为愤怒。 通讯长有些委屈,低声道:“雷电,短波受到干扰,收发困难……” “继续想办法。”程国栋语气轻了些,随手解开外衣扣子。 正跟几个参谋地图作业的参谋长头也不抬道:“湿透了,要不要换一身。” “换个屁!老子火命,都给这场雨浇瞎了!” “扯淡,上次□□爆炸你说你金命……过来,说正事,光照,你也来。” “说。”程国栋严肃看着许参谋长,侦查连长在一旁安静立着。 “敌军求胜心切很可能先派小队进入我部阵地,得手后里应外合,雷雨蒙蔽视听,加之我方连续作战防御虚弱……”许参谋长笔尖点着地图上标定的几个区域。 程国栋盯着那些被蓝色铅笔准确画出防御断点没有说话,这些断点是他倾尽所有兵力也无法填补的空缺,虽然他现在掌握着两个师的指挥权,但实际可调遣兵力远不及一个整编师。 “我已联络兄弟部队就重点区域严加防范,一旦开战,各部协同作战。” 程国栋点点头,参谋长办事一向稳妥。“光照,你带些利索的到前方埋伏,发现情况即刻报告,不准交战。” “是,若情况有变,我会拖住他们,请师座放心。”侦查连长一脸坚定道。 “你听不懂我说话是吗?听不懂滚,老子找别人。”程国栋起脚欲踹。侦查连长连忙道:“听懂了,绝不交战。” 侦查连长跑走,程国栋白了他一眼。 参谋长见状不由笑道:“怎么,舍不得了?” 程国栋轻叹:“下不为例。” 与上峰的联络系依旧中断,惊天的闪雷此起彼伏,仿佛存心与这支身经百战、困苦交加的队伍作对。 同样的风雨雷电亦肆虐在起化对面的阵地上。 「大佐様、天気が悪いので、師団と連絡取れず、申し訳ございません。」 (“大佐,天气恶劣,无法与师团取得联系,请您恕罪。”) 「小野君、自分を責めないで、これは僕の気持ちに合わせた。」 (“小野君,不必自责,这正合我意。”) 「大佐様の意味は……」 (“大佐的意思是……”) 「今晩の風および雷は、うちの軍のいい運目を示し、起化、必ず手に入るの。」 (“今夜之风雷,实乃武运昌隆之象,起化,志在必得。”) 「でも、師団から行動の指示がございませんが。」 (“可是……师团并未发出行动指示。”) 「小野君、3時間後、僕は中国に到着してから12日目だ。でも、僕は起化城前に中国の軍隊に7日もストップされた!これは兵士の恥だ!第9旅団の恥だ!」 (“小野君,再过三个小时,便是我到中国的第十二天,然而我却在起化城前被中**队阻挡整整七天!这是军人的耻辱、是第9旅团的耻辱!”) 「はい。」 (“是。”) 「これから全面攻撃するため、起化はかなり大事で、必ず今夜手に入れて!」 (“全线进攻在即,起化至关重要,必须在今夜拿下!”) 「はい。」 (“是!”) 「命令:砲兵が信号指示をみたら、発砲せよ、第3,4チームは、決まられているルートとおり、防衛配備を乱れよ、金井少佐は全面攻撃し、それを完全に破壊せよ。」 (“命令:炮兵以信号为准,实施炮火覆盖,第三、第四小队,按照预定路线打乱其防御部署,金井少佐发动总攻,将其彻底摧毁。”) 「はい。」 (“是。”) 8月25日01时20分,雨势渐缓,闷雷呜咽。起化城外炮火轰鸣,地面飞起数米高泥浪,依托弹坑掩护,小股精锐日军向目标阵地发起攻势。 尽管有己方炮火支援,第5师阵地上的主要火力点很快被日军的重炮、掷榴弹等砸得哑了火,薄弱的防线被撕出道缺口。日军紧逼,后援队伍迅速填补空缺死守阵地,火舌在夜雨中舔舐生灵。 拉锯战持续了三个多小时,04时42分,日军终于在第十六次冲锋中从弹尽援绝的守军手中夺得阵地,06时许,太阳旗在起化血染的城楼上升起。 中华三十七年8月25日,晨,雨歇,起化,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