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选择
有一个瞬间,桑书南以为自己会死。 打通120后,他勉力打开了大门,斜倚在门边,努力呼吸。 身体的不适,令他本就不太清醒的头脑,变得更加混沌。 手机就在手边。 他只能打一个人的电话。 而那个人刚刚被他亲手推出门外。 报应来得这么快。 他不是想要威胁她。 更不是想要见她难过。 桑书南只是想要郁占留下来。 只是不想要一个人。 就算他自私。 难道就这样地罪不可恕吗? 桑书南不想死。 就算所有人都离开他,包括她在内。 就算没有人需要他,包括她在内。 桑书南还是不想死。 他也曾经被人认真爱过。 如果他就这样死掉,他们的心血,岂不是白费。 他要活下去。 要重见天日。 ※ 郁占多少是有些忐忑的。 费行安同她说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 就像她不得不面对费行安的父母一样,费行安如果要同她在一起,她不可能永远指望他回避桑书南。 所以这次,她选择跟费行安讲实话。 费行安愣了一阵,才说:“怎么回事?上午的时候你不是还跟他一起?” 郁占说:“我也不清楚。我现在先过去。” 费行安望着她,说:“我送你过去。” 她下意识地想要摇头,却又点了点头:“好。” ※ 郁占给桑书南打电话。 电话很快就被接听了。 接电话的人,却不说话。 郁占沉着气,先开了口,喊他的名字:“桑书南?” 过一会儿,他在电话那头,回应般地说:“郁占姐。” 桑书南语速很慢,声音听起来轻轻的,似乎很虚弱。 郁占的心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连带着声音都显得紧张。 她问:“你怎么样?” 桑书南沉默片刻后,居然轻轻地笑了一声,却没有说别的话。 郁占有点着急,仍耐住性子,说:“下午老金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手机没有电了。”她顿了一下,说,“抱歉。” 桑书南静默片刻后开口。 语速很慢,声音很轻:“没关系。” 郁占更加焦虑起来了:“你在哪家医院?我现在过去。” ※ 外头下了绵绵小雨,阴冷潮湿。 费行安打开了车内的暖气,车窗玻璃上渐渐漫起雾气来。 郁占坐在副驾驶座上,伸出手在车窗上漫无目的地乱画。 费行安很沉默。 郁占焦虑而自责。 她知道自己应该跟费行安说些话,却又不知要从哪里说起。 毕竟费行安跟桑书南的关系不是那么好。 她跟桑书南之间的事,从来就不是费行安以为的那样简单。 或者所有人都很难理解她跟桑书南的关系。 一朝失去爱人跟唯一的亲人,那种孤立无援的感受,有多少人明白 如果不是周正真在身侧帮助她。 如果没有桑书南沉默却温柔的陪伴。 郁占想,她绝无可能撑过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桑书南帮助她走出阴影。 她却伤害了他的感情。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所以用“恩将仇报”来形容她的行为,并不妥当。 可周正真上午刚刚入土,她就扔下桑书南,独自去风流快活,连他被送进医院都一无所知。 郁占不敢去想象桑书南现在的感受。 只因她实在太明白,那有多么煎熬。 而这些话,她却不敢对着费行安倾吐。 尽管此时此刻,他是她身侧最亲近的人。 ※ 桑书南躺在靠近门边的病床上,光秃秃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只一次性纸杯,杯里盛着小半杯水。 他的目光一直凝注在房门的地方,所以郁占一进来,就撞上了他的眼。 郁占勉强笑了一下:“书南。” 他弯弯唇角,憔悴苍白的脸孔上亦浮起一丝笑意:“郁占姐。” 桑书南目光后移,落到郁占身后的费行安身上。 两个男人视线交汇。 争锋相对,无人退让。 直到郁占走到桑书南身边,微微俯下身去,挡住他的目光。 郁占轻声地说:“刚刚进来的时候,我们在值班室问过医生了。他说你已经脱离危险了。” 桑书南默了默,说一个字:“嗯。” 极度的疲劳引发急性症候,情形其实相当危险。 幸而救护车来得及时。 她坐到他身侧的床沿上去,替他掖了掖被角。 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 倒是桑书南一直望着她,忽然说:“我有话单独跟你讲。” 郁占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侧头看了看一直站在门边的费行安。 费行安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看她一眼,而后转身走出去。 郁占站起身。 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追出去的意图。 她侧身,望住桑书南漆黑的眼。 他抓着她的手腕,手上却并没有什么力气,她稍一挣脱,他便松开了手。 他只安静地看着她。 郁占怔了一秒,露出苦笑。 她重新在桑书南身侧坐下来,捏着他摊在床沿那只手,塞进被子里。 她垂着眼掖被角,并不看他,口里只轻声地说:“我不走。” 桑书南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闭上嘴。 闭上眼。 于是,郁占眼睁睁地看着他紧闭的眼睛一角,溢出晶莹的液体。 从得知周正真离世的噩耗,到回家奔丧、处理后事。 整个过程中,桑书南都没有流过眼泪。 但现在,他忽然就哭了。 桑书南仍然闭着眼,口里却轻声地说:“郁占姐,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我只是……” 他只是在巨大的惶恐之下,想要为自己找一块救生的浮木。 郁占的手都在抖。 这一瞬间,她被巨大的内疚感淹没。 她垂下眼,喃喃地说一句:“对不起。” 桑书南睁开眼看她,慢慢地说:“给我一点时间。跟我,在一起。” 她望着他。 他口中说着执拗顽固的话,脸上的神情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悲哀。 令她心碎。 桑书南不跟她讲道理。 不是因为他不懂。 只是因为他的感情吞噬了理智。 他做不到大度。 他只能自私。 所以拿出全部筹码来赌。 包括他继承的股份,包括她对他的怜悯。 赌她会答应他的要求。 郁占心酸难忍,沉默良久,轻声地说:“我要想一下。” ※ 桑书南第二天出院。 他在家里又休息了一天。晚上,郁占买回晚餐,跟他一起吃饭。 餐桌上,她说:“周先生留下的股份占38%,要折算成现金,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桑书南手一抖,打翻了手边的水杯。 郁占脸色平静,扶起水杯,伸手从抽纸盒里抽出纸巾来擦桌面上的水。 桑书南呆呆地看着她,良久,才弯起唇角来苦笑。 他是否需要感谢她肯为他犹豫了一天时间。 郁占擦净了桌面,将沾湿的纸巾扔进一侧的垃圾桶,声音平和地说:“我跟费行安之间有我们的问题,能不能走到最后也难讲,可是如果我因为你的威胁而离开他,对他来讲,太不公平。” 她显然已深思熟虑,每个字都说得清晰利落。 桑书南怔怔地听她讲,说不出话来。 郁占抬起眼望定他:“我爱他,所以我会尽我能力照顾他的感受。书南,你能不能明白我?” 桑书南口里发苦。 他沉默良久,点了一下头,艰难地说:“我明白。” 桑书南怎么会不明白。 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 在他能力范围内,尽力照顾她的感受。 直到他自己崩溃。 郁占的指责令桑书南觉得委屈。 但他百口莫辩。 桑书南说:“我不拿走股份,全部都交给你来管理。” 郁占愣了一下,想说话,他对着她摆了摆手,说:“你结婚的时候,这些股份,我就当成贺礼,送给你。” 郁占怔在那里。 桑书南望着她,笑了笑:“郁占姐,请你一定要快乐。如果你不快乐,别忘记,来找我。” ※ 港城的一月,比十二月更冷。 今天是大年三十。 港城大学附近的小店都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只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仍开着门。 桑书南穿过鲜少有车经过的马路,走到店里去。 “欢迎光临!” 今天值班的是章勇。 桑书南是便利店的常客,章勇认出了他,热情地招呼:“嗨!书南你来啦!” 桑书南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拿了一份便当,一瓶橙汁去柜台结账。 章勇跟他聊天:“你在微博上推荐的那个游戏,‘火吻’,真的挺好玩的。你在哪个区?带我玩啊。” 桑书南答:“我在‘爱情废墟’,id就是真名。不过我很少在线。” 章勇说:“是功课紧张!港大的高材生,也不容易呢。” 桑书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走出便利店,没走两步,天上居然飘起雪来。 暖色的路灯,将片片雪花飘落的模样,映照出一种异样的温柔。 桑书南加快了脚步。 室友刘道生放寒假后就回家去住,现在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在。 桑书南站在门边,准备拿出钥匙来开门。 手机却在裤兜里震动起来。 桑书南先接电话。 电话是郁占打来的。 他迟疑了两秒,才按下接听键。 郁占的声音,温柔地从电话那头出来:“书南。” 桑书南顿了顿,说:“新年快乐,郁占姐。” 她笑了笑:“你在做什么?” 他说:“我刚从朋友家里吃饭回来,准备睡觉了。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项目吗?前一阵真的累坏了。” 他撒了谎。 他不喜欢热闹的环境。 越热闹,他越觉得孤独。 郁占轻声地说:“那你早点休息。晚安。” 挂掉电话,桑书南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 走廊的栏杆外,街道静寂,雪落无声。 天空一片灰茫茫。 他想,也许郁占那边,能看见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