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余慕娴复杂地看了楚玉姝一眼,踌躇该如何张口,与眼前这个六岁的小丫头解释那沧渺的钟声。 这小丫头不久前还叫嚣着要去弑君呢……她可是能懂,自今夜起,她便再也无父亲了? 纵然那楚帝在朝堂上昏庸的一塌糊涂,但放余慕娴看来,他于四皇女而言,勉强算是个好父亲。至少,四皇女打出生起,便是一直被宠着。 据传,楚帝四女,一女贵,二女傲,三女雅,独独四女占了一个奢。 早在余府时,余慕娴便听余府中的婢子咬过耳朵,说的是楚帝打四皇女出世起,便年年大费周章地耗费银钱为四皇女采买彩瓷,供其摔砸取乐。 如今,楚帝一倒…… 余慕娴忽觉手中的白玉瓶有些烫手。 “你知道父皇去了?” 楚玉姝见余慕娴听到钟声后便站在原地,心中也是过了几番计较。 这钟声敲的急,一听便知晓是太子手下人敲的。 她前些日子在楚宏儒宅院小憩时,打巧听了楚宏儒与大将军孙延年的密谈。 楚玉姝记得清楚,孙延年与楚宏儒禀告过,城外叛将皆是他拜过把的兄弟,只要楚宏儒登基后,愿意给他们裂土封侯,他们便愿意弃太子,转侍奉楚宏儒为主。 真是愚不可及呢。自以为是的臣子糊弄着异想天开的皇子。这世上有几个君主敢把性命付到反复无常的武将手里? 楚玉姝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天。 似乎有雪? 念着今日便是孙延年与叛将约好的里应外合之期,楚玉姝伸手去接了一片雪。 她可是真心喜欢雪呢。 花朝国没有冬天,楚玉姝是到了楚国才知道,这世上竟是有能化作水的花。 张目等着一个个白色小点落到掌心,楚玉姝荡出一个存粹的笑。这笑容里没有杂质,也没有深意,有的只是属于孩童的那种单纯的欢喜。 发觉小丫头在仰头等雪,余慕娴把应楚玉姝楚帝已崩的想法抛到了脑后。 四皇女许是还不懂亲人离世的这种悲情。 年岁小总是好的,余慕娴也不记清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虽然她隐约记得,她爹爹离世时,还没过二十岁。 细究着楚玉姝漏在外面的一小节藕臂,念冬月天寒,余慕娴果断拉下了楚玉姝荡在半空中的手。 “长夜漫漫,四皇女要顾及身子……” 刺骨的冰凉入手,余慕娴暗道四皇女这丫头的身子骨委实弱。 旧人言,孩童体内一把火。 依常理,四皇女的手不该这般冷。 思及冷,余慕娴后知后觉地记起,四皇女和她的穿着不一样。 余慕娴要守灵,她穿的本就比寻常人穿的厚。 伸手帮着楚玉姝把缩到臂肘的衣袖拉匀,余慕娴心道楚宫的奴才做事不尽心。眼看着腊月将近,还给自己的主子备着些纱衣。 楚玉姝见方才靠在井壁的男童凑到自己跟前,面色不佳的阻住她接雪,面色一时也变得不善:“你这是做什么你莫不是没看到本皇女在接雪?” 预料之内的喜怒无常。 余慕娴谨礼朝着楚玉姝拜了拜,温声道:“圣上已是去了,还请四皇女珍重,家父离世之时,慕娴便知晓,从日子起,余家的担子便压到慕娴的肩上了……慕娴不比四皇女出身皇家……但慕娴以为,四皇女从今时起,便该谨言慎行,以防引火烧身……” “你是在为本皇女忧心?”抬目望着眼前低下的头颅,楚玉姝面色一缓,顺势握住余慕娴的手。 真暖和。楚玉姝暗笑一声,把自己的手顺着余慕娴的手背往上攀了攀。 她今日确实不该任性穿着纱衣出门。 楚帝宠她,她的居处多有地龙。若不是今夜在这枯井里,她怕是无论如何都记不住楚国不能四季穿纱衣。 冰凉的手带着冷风顺手背而上,余慕娴冷不丁地缩了缩脖子。 嘶……真凉。 除却去年冬,自家那娇弱弟弟要与自己玩雪,余慕娴已是几十年没受过这种冻。前世久居高位,自是无人敢靠近她,做些狎昵之举,今世生来是个官家小姐,自然也是衣食无忧。 “可是被冻着了?” 话说到此处,余慕娴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得放任着楚玉姝的手像泥鳅一样在她的袖中滑来滑去。 “你莫要慌……父皇与你爹爹不同……” 计较着余慕娴幼年丧父,楚玉姝别扭了片刻,还是出言宽慰了眼前这个比她高半头,还算不上少年的小子。 他定是以为自己还不懂丧父的苦楚呢…… 楚玉姝嗤笑着朝余慕娴近了半步:“你莫要当本皇女是个小孩子……” “是……四皇女不是小孩子。” 余慕娴在心底默默将明面上的话补全。 四皇女不是小孩子还能是什么……只有小孩子才会与人计较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见余慕娴没有像楚帝一般哈哈大笑,楚玉姝稍稍满意,满意之下,她又不禁在心底为余慕娴添上一点好感。 “小哥哥可是知晓,邺城已经破了。”楚玉姝玩着余慕娴顺在肩头的头发,说得漫不经心。 “嗯……”余慕娴手指一颤,楚玉姝便看到玉瓶顺着余慕娴的衣袖滚了出来。 “小哥哥莫慌。躲在这深井里便没人能伤到我们……”楚玉姝弯腰捡起滚到地上的玉瓶,起塞便要给余慕娴涂。 余慕娴退步错开。 “这便是四皇女带慕娴来此处的目的?” 暗道自己小看了皇家的女儿,余慕娴盯紧了楚玉姝的眼睛。 “呵……” 楚玉姝没有应,只是轻笑一声,便要余慕娴坐到井底,抱着她睡。 这天委实是太过阴寒。 顺着楚玉姝的心意,抱着她靠在井底,余慕娴有些头疼。 枯井避祸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可成功的委实不多。 凝视怀中小丫头那微微颤动的睫毛,余慕娴不敢有丝毫懈怠。 “四皇女可是作了周全的打算?”余慕娴不敢把自己的命压在怀中这个小丫头身上。 “怎么,小哥哥不信我?”楚玉姝笑着往余慕娴的怀里挤了挤,“三皇兄说过会来救本皇女,小哥哥莫要忧心……” 那只是救你呀…… 余慕娴淡笑着抚了抚楚玉姝的背,脑子飞快的运作。 四皇女口口声声说邺城破了,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楚国皇室知晓,今夜城破,二是皇室中有人与叛军勾结。 今日初遇四皇女,四皇女便说了她今日要弑君。除开四皇女年岁小,藏不住话这种理由,那便只能解释成四皇女是有意为之。一个六岁的皇女有意告诉一个八岁的忠臣长子她要弑君,且皇女手中还藏了利器…… 余慕娴背脊有些冷。 她似乎大意了。 若是方才在院中她露出要给楚帝效忠的模样,那等待她的怕不是落到井底,而是暴尸荒院。 她要继续跟着四皇女在井底么?三皇子来救四皇女时会给她留活路?叛军入城紧接着的该是扫荡宫苑,叛军之前,许会有皇族势力率先在内部完成一次血洗。而后,才是四皇女心心念念的三皇兄。 盘算了一周可能来巡井的人,余慕娴暗自下定决心,她不能跟着四皇女。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四皇女能撑到三皇子来的时候。 余慕娴敛目环视了井底一周,发觉井底土壤上印着些脚印,方才发觉足下的土要比寻常的松软些许。再加上这井中光线不足,晦暗难辨…… 余慕娴确定她给自己和四皇女都寻了条活路。 “四皇女……”将怀中人摇醒,余慕娴面容严肃,“慕娴下面说的话你可要记清楚……” 楚玉姝两辈子见过太多面容严肃的臣子,但如余慕娴这般年岁的,还属第一次。 楚玉姝盯着余慕娴慢慢开合的唇瓣,竖着耳朵听着楚国大儒的长子给她传道授业。 “你是要与本皇女换装?”楚玉姝思索了半天才弄懂余慕娴的意思,“然后你要跟着太子的人走?” “并没有人能确定先来的是叛军还是太子……”余慕娴开始解自己的衣带。依着她的推算,从此时到三皇子来,至少还需要三日。而太子的人,许是过一两个时辰便能到。 楚玉姝轻轻蹙眉,她竟是算漏了叛军入城会烧杀抢掠。 “可你未必经得住这天气……” 楚玉姝扯住余慕娴解衣的动作。甚至泄愤般,一连在余慕娴衣带上打了两三个死结。 余慕娴从楚玉姝的神态中瞧出了羞恼。 这丫头可是在气愤自己策划不周? 罢罢,助着小丫头一次又如何呢? 趁着楚玉姝不备,余慕娴解了自己的发带困住楚玉姝的手,顺利的实施了她的计划。 待裹着厚厚长衫的四皇女被自己用土阻去了大半个身形,余慕娴慢条斯理地把四皇女的纱衣裹在身上,起手用随身携带的火石,点燃了井中为数不多的枯藤。 “你……” 旁观着余慕娴的动作,楚玉姝陷入了沉思。 怎么会有人随身携带火石呢?余家长子不是从灵堂里来的么? 官宦子弟……火石…… 楚玉姝灵光一闪,思忖到余慕娴许是有南逃的打算。 不错。不错。年且八岁便能勘透时局……真是块好材料。 楚玉姝饶有兴趣的望向正在一旁忙碌的余慕娴。一面遗憾自己羽翼未丰,不得揽贤,一面庆幸今日挑了这么个主和她们一起落难。 接收着来自身侧的压迫感,余慕娴未分神。六岁丫头的注视于她算不得什么。 低头抓了把雪,从枯藤上弄出些烟。余慕娴希望太子的人快些来。 楚国的冬天,委实太冷。